谢景行在故地停留良久,才平复紊乱的心绪,打算返回住处。他知晓一条捷径,只要穿过梅花林,便能回到住处学子监。
夜已初明,玉蝉高悬,谢景行站在梅花林外,只见林前有半截残碑,圣人笔走游龙,铭文“苦寒来”。
未至冬岁,忽闻幽香透骨而来。
谢景行凝神看去,隐隐有血色魔气流动林间。有人启动林中阵法,颠倒时序,才有这云蒸霞蔚般的夜间繁花。
梅如饮冰吞雪,却坠赤红焰海,如幽幽黑暗中一双恨意刺骨的赤瞳。
“果真是他。”故人近在咫尺,谢景行却难得生了些情怯之意,迟疑着向后退了半步,似乎想要撤离,“此时并非相见之时。”
但他想走也来不及了。林中阵法霎时变了阵型,转眼间,谢景行便处于树林中心,四周都是幽影。
这阵法实际的建造者是当年的帝尊,他操控起来,比圣人还要厉害几分,儒宗的许多景,后来弟子再也不知来历,唯有圣人睹物伤情。
谢景行掐指,想要根据树木的排列算出破阵之法,但是阵主的境界碾压他太多,溢散的魔气完全遮蔽了他的视野,他竟然在自家宗门迷路了。
“这小子,修为又精进了。”谢景行一时也没了办法,“就算惊动儒门三相,也未必能从他手上讨得了好,还是别惹麻烦。”
他甚至心存几分侥幸,自己神魂修为过于虚弱,三相都未曾认出。只要不暴露圣人身份,以他之性情,见有弟子误入,料想也不会多加为难。
圣人境与渡劫境的差距,并不是人数能抵平的。
当年,唯有圣人谢衍能够按住发疯的魔君,如今,那人疯起来,恐怕只有道祖佛宗双双出手,才能制住。
既然出不去,索性就听天由命。谢景行倒是看得开,穿过纷飞的红梅,向幽深的黑暗走去。
不知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谢景行脚步一顿,抬眸看向梅花阵中央的凉亭。
玄袍男人正坐在长亭中,倚着栏杆,独饮赏梅。
他黑袍逶地,隐约绣着金色的纹路,在月光下仿佛流动一般。他未束帝冕,漆黑如鸦羽的发披散,举手投足间,君王的尊贵雍容尽显。
北渊洲之主,魔道帝尊殷无极!
殷无极支颐闲坐,把玩着白玉杯,饮一杯,倾一杯,浑然不顾那是千金不换的异域灵酒。
亭下被酒液浇灌的地方,一株白梅傲然而立,甚至开满花的枝条还舒展到他身边,在他面前迎风摇晃,抖落雪白的花瓣。
梅花重云中,其余被魔气染成赤红色的梅瓣从枝头坠落,又被罡风撕裂,委顿一地残红。
唯有白梅迎风独立,在一地靡靡艳红之中显得格外刺眼。
“怎么就只有你纤尘不染,叫人讨厌。”黑袍大魔懒洋洋地撑起下颌,抬起腕子,将白玉杯中的美酒从花瓣之上淋下。
裹挟着魔气的葡萄美酒,从洁白的花瓣上流过,尽数没入土壤。
但是即使被如此浓厚的魔气浇灌过,白梅依旧灵气浓郁,昂首独立,不曾屈服半点。
谢景行抬眼看去,那是自己数千年前种在那里的梅花。那时殷无极还未叛出门墙,还玩笑似的给梅花取了名字,叫“不染”,以示其高洁脱俗,不染尘埃。
此时,他却一心要它染上血色,要它毁了。
“不愧是他手植的梅树,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魔自言自语着,却是讽刺地轻笑,“宁可摧折,也不弯腰,好,当真是好!”
他像是在和谁置气,五指一拢,掌心已多了一簇黑色的火。只要沾上一丁点儿,那倔强的花就能瞬间零落成泥。
“罢了。”他最终还是犹豫了一下 ,握灭了火焰,自言自语道,“我是越活越回去了么,与一棵树较什么劲。”
谢景行的神经在叫嚣着危险,脚下像是生了根似的,直直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