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深吸口气,松开按住茶壶不放的手站直,理了理衣裳褶皱郑重一礼:“叔愚谢过平公公。”
风情万种如窗外芭蕉的裴锦绣皱了皱眉,明明已经是徐娘半老的年纪,却仍旧宜嗔宜喜,她不太明白陈叔愚为何要道谢,这位百闻不如一见的老太监雨夜来到邱尚书府宅,目的显然跟她一样都是为了杀人,她杀的是受景祯皇帝指派潜伏在邱家的密探,平公公要杀的正是这座宅院的主人。
卫成靖也不明白。
在座只有老于世故的杨公听懂了陈家三爷这一句道谢所为何来,平公公那句话听在别人耳朵里是不忿的讥讽,其实老太监是用这种不与陈叔愚交好的方式来提醒他,陛下已经知道陈无双不仅撕毁圣旨,且没要赏赐给他的那一袭符合镇国公身份的白底绣银龙蟒袍,而是穿着在康乐侯许家得来的黑色团龙蟒袍,在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底下技惊四座。
不管怎么说,天下现在还是大周皇室李家的,天子想要知道的事情,就都不是秘密。
朝堂上都知道,这位从先帝在位时就被指派给李燕南做伴当的老太监,才是景祯皇帝最信任的心腹,自以为有先贤“岂肯摧眉折腰事权贵”风骨的读书人,大多都看不起宫里内廷这群阉人,何况史书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前朝由中兴到没落的根子就出在没有命根的宦官专权上,那时候内廷有批红的大权在手,官拜正一品的相国都要比宦官首领低一头,因此大周文人士子汲取教训,平日里在朝堂上怎么撕咬都好,一旦发觉有宦官乱政的苗头立即冰释前嫌同仇敌忾,故而就算有人想走平公公的路子攀附,也得掂量掂量受不受得住被满朝同僚和天下读书人戳着脊梁骨骂,毕竟不是谁都有司天监陈仲平师徒二人豁得出去的脸皮。
杨公素来对这位其实根本不敢插手朝政的老太监敬而远之,说不上相互有交情但也从来没有怒目相向过,官场上混迹久了就对谁在表面上都能维持一团和气,尤其是做到两殿四阁大学士之首、当朝首辅的位置上,在朝堂上行事更要处处讲究对事不对人,可以有争执有训斥,不能有翻脸不认人之举,这个尺度没有二十年养气功夫不好把握分寸,做官实际能算是世间最难的事情,仅次于修成十二品境界渡劫飞升。
从平公公肯提醒陈叔愚的举动上,杨之清敏锐觉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可能性,试探着道:“平公公既然不肯白要邱大人这把难得一见的名家好壶,想着回礼却又身无长物,容老夫想想如何是好。”嘴上说着话,一双逐渐明亮起来的眼睛则一直盯着老太监脸上的表情看。
平公公在论及凶险毫不逊色于朝堂和江湖的深宫中,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保和殿御阶上,早在修成五境之余练就了一身宠辱不惊的本事,眼神不躲不闪,坦然与杨之清对视,反倒是杨公觉得有些尴尬,借着捂嘴咳嗽偏过头,看向窗外越下越大的雨势,漫不经心道:“不如···借花献佛,平公公以为如何?”
卫成靖终于听懂了一句,忍着惊讶低下头默不作声,心里的震惊好似翻江倒海,杨公不愧是文人表率,这等胆气比起敢抗旨拒不回京的陈无双还雄壮,这些话哪里是自己区区一个三品兵部侍郎该听的,恨不得能有老太监那种悄无声息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本事,再不济有刚才那风姿尤胜二八佳人的女子剑光如闪电的本事也好,他宁可去城墙上挥刀跟漠北妖族拼命,也不愿意再在这间安静的书房里多呆片刻。
如坐针毡,卫成靖有生以来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因为杨公在朝会上保举他升任兵部尚书,而投桃报李答应他一起来送一送邱大人,邱大人没走,只怕再听下去要被送走的就是自己了。此时的他打死都不会想到,不久之后,这件让他悔青了肠子的事会变成最庆幸的事,当下种种经历究竟是好是坏,有谁能说得准呢。
老太监喝茶的时候没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像是没听见杨公别过头去说的那句话,喝完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