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事府的兰台阁内,成列的书架几乎高至屋脊,满满当当地存放着各类典籍图令,纸页、缣帛乃至竹木简牍应有尽有。为防走水,阁内未设灯烛,仅有几扇窄小的轩窗透进几股日光。
慕容辞正坐在书架间的一只梨木高凳上,手里捧着一卷地舆文书,宽大的袖摆被整齐地卷起,露出小半白皙的小臂。听见常越的回话时,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逆着光看不清神情,只是问道,“说我混账?”
常越干咳了一声,心想老太爷这能不骂您吗?好端端的突然多出了一位夫人来,一没婚书,二没拜堂的,也不知那位江姑娘怎么就成慕容夫人了,分明前两天还让他把她从哪来送回哪去来着。不过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里念叨,当面还是打着圆场,“许是因您太久未回去过,老太爷埋怨您呢,毕竟是位老人家,常话不是说老来多念旧吗?可能看见您后气也就消了。”
慕容辞却如同听见个笑话般哈哈大笑起来,手上的文书都未及合上,凌乱地抖落了几页,被常越伸手接住。
“大人?”常越抬头看着已经笑得扶上书架的慕容辞,面带困惑。
慕容辞好一会儿才堪堪止住笑,想说,她要是真的回去了,不说慕容裘会骂的更难听,她还得断一条腿被人抬着丢出来呢。但她又不愿被过多追问,于是只摆了摆手,从高凳上跳了下来,将散出的几页纸接了过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还说什么了?”
常越跟在后面道,“没了。倒是出来时还遇见老夫人了,她与夫人聊起几句,像是挺中意夫人的,还邀了一起吃茶,但夫人见时辰不早就推辞了。”
慕容辞脚步一顿,眉眼闪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了句,“是吗,我母亲瞧谁不中意呢。”中不中意先不提,但过几天再请她过府小叙定然是请得动了。
常越想了想老夫人的性子,寻思还真是如此,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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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燕氏出身于杏林世家,少有江州姝丽的美称,如今眉眼间虽有了岁月的痕迹,但犹能看出年轻时的清丽姿色。其实若仔细瞧慕容辞的眉眼,也能发现其中有几分燕氏的影子,可惜慕容辞的威仪太重,即使生了一双叶眉也没有半点柔意,反而像压着沉沉雨云的远山,阔朗之中又藏着阴郁,在平日刻意收敛之下,才能让人觉出些许和雅的气质。
燕氏与她全然不同,东府之中,若要问何人脾气最好,无人不提燕氏。许是因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娘家又远在江州,无人依仗,做人做事都惯常退让三分,便成了众人口中温婉宽仁的二太太。
即使如今她的孩子成了炙手可热的尉事府都使,整座京城都能由她横着走,燕氏也依然未改其和善到几乎懦弱的性子。
她的一生奉行“相夫教子”四个字,只可惜夫君早亡,慕容辞又少年老成,早早离府,她便落得几分不达时宜,时常自哀自怨。
慕容祈还在世时,燕氏也有过一段舒坦日子。那时他们夫妻二人住在江州庆河之畔,每日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直至后来,慕容祈病情愈重,才总叹惜她太过娇弱,担心自己撒手人寰后她会经不起如晦风雨。几番教导无果下,他将心思放在了刚出生的独女身上,一心将她充作男儿教养,命府中内外皆以“公子”相称,一来二去众人也真以为慕容辞是个男孩,也将她当成了慕容氏二房的唯一香火敬重着。而这一切也只为了燕氏往后有依。
慕容祈在燕家数位名医都称他活不过二十五的断言下,奇迹般地多撑了四年,最终听着慕容辞一句“孩儿定会照顾好母亲”的稚嫩承诺而咽了气。
如今想起时,燕氏仍然念念不忘于慕容祈为她做的种种打算,也更为感慨于慕容辞的百般付出。她自认为为妻时未尽贤妻之责,为母时未予良母之心,实在羞愧。正因如此,即使明知慕容辞是罔顾阴阳之伦,以女子之身娶妻荒唐至极,却也不忍苛责。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