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穗礼当日,仪仗从宫城出发时天气尚晴,不知何时,远处一线似的阴云奔至队伍头顶,黑压压沉下来半边天。
尹崇月感慨,这就是钦天监给自己选得吉日。
她坐在行銮的雀车内,起初以为是车过官道的声响,后来才听清是雷滚,好像老天想进来坐坐,于是不停敲击覆有华绢的銮车高顶。
行至三清谷口,大雨终落,虽是正午白昼,天却好似入夜三更,没有半点光亮的漆黑当中箭雨般洒下如瀑雨珠,谷中原本葱郁,却因修筑官道与依山开凿露顶开龛的三清造像,两侧树木早已砍伐一空。官道虽是宽阔恢弘,但此时一众仪仗与护卫避无可避,在大雨中甚是狼狈。
饶是两队禁军还算可以坚持,但随行太监宫女,以及那些京中贵妇的亲随都已被大雨冲得踉跄难行,整齐安静的队伍逐渐有了低语和混乱的迹象。
尹崇月坐下銮车忽得停下,正待要问车驾旁随侍的婢女,却听一声马嘶与止令。
“劳烦禀告贵妃娘娘勿要惊慌,雨急势大,队伍难以前行,不得不稍作休憩。”此次带队护送的禁军殿前司一位刚刚拔擢的都虞侯,他见队伍这般零落,只能先叫停去靠近山壁处歇雨,再亲自前来通知。
“不妥!”尹崇月猛地掀开帘子,顿时被飞溅的雨水扑了一脸寒意,可她的神情却分毫没变。
都虞侯险些马匹都没勒住,差点摔下来。按照规矩,他是没有可能见到贵妃娘娘这般尊贵内宫贵人的面目,谁料这位贵妃不但半点没有忌讳,更是将内外之礼抛得一干二净,直接掀起帘子朝他喊话,唬得二十来岁年轻都虞侯隔着暴雨即使看不太清贵妃眉目,也还是红涨了脸赶忙低头避让。
“不得停下,接着行路。”尹崇月又用无可置疑的语气强调。
都虞侯心中略有不解与不屑,倒也理解她妇人之见怕耽误时辰,于是仍然恭敬说道:“贵妃娘娘有所不知,此地名为三清谷,狭长难行,宫中贵人与京中诸位不善雨中行进,雨势又大,若有掉队遗失或是身娇体贵抱恙,对祭礼更为棘手。今日仪仗出发极早,略微修正也不会耽误时辰,更何况……”
尹崇月听他废话已是心急火燎,极为干脆地打断说道:“都虞侯才是有所不知,三清谷地势纵深,左右两侧为乌行和太苍二山,太苍山腹空阔多有洞穴,内藏数条暗河,小雨无碍,但遇到暴雨是必然暴涨的,水溢出溶洞山体,只会滑向地势最低的谷地,正是我们所处的地方。眼下雨势惊人,雨云又自西北而来,一时半会儿没有减弱之势,万一暗河水位激涨,冲进山谷,我们才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处可逃。”
这番话语速极快,雨点都追不上,都虞侯的脑子更追不上,他张大的嘴里已蓄进了雨水,只觉得耳畔嗡嗡乱响,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妃娘娘竟如此通晓京畿地理与天气物候,原先的不屑已变成敬服,赶忙重新低下头道:“娘娘英明,末将领命。”
“快去快去!”尹崇月不敢多停,她与师父进出中京不知走过多少次三清谷,来往客商皆知的事情她也知道,当务之急必须马上离开此地,因此才不顾礼仪贸然露面,虽然是大雨,但她和都虞侯为让对方在雨水爆裂般的倾泻中听清,互相喊的嗓门都不小,周围许多禁军和宫婢已然见到她大胆举动,都惊得忍不住朝这里看,尹崇月这才意识到得赶忙躲回去。
她半个身子已经缩回,却听极其尖锐一声响动,仿若蜂鸣穿破雨幕,刚刚打马调头的年轻都虞侯高高扬起马鞭的手停滞在半空,须臾之后,整个人像是一滩雨后的湿泥,跌滑下马。
灰方石铺成的官道上一滩水淤内,忽然而现的鲜红又忽得被雨水冲散消失不见。
但跌下的都虞侯却是已经一动不动。
只听尖叫声四下而起,大雨被刺穿得七零八落,打在銮车上的响动也变得更加沉重且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