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许秋雯第一次同别人讲起她和吴悠的故事。
城西的郊野有一座矮山,傍山是一座村庄,村庄不起眼处是一座福利院。福利院的大门还是七八十年代的那种深绿色,门栅栏已经掉了漆。从栅栏望进去,正中间就是灰青色的三层小楼,小楼的外墙也被经年的雨水冲褪了颜色,然而墙底稚嫩的粉笔画却是新涂上去的。
福利院的条件并不好。管事的是刘妈妈,晚上挑着夜灯扒拉算盘,算来算去,钱怎么也不够用。
小孩儿大多是吃不饱的,因而眼巴巴地向往着被领养。小孩们乐观认为,眼下生活已经差到底了,将来无论如何不会更差。
这种触底反弹的信念,是绝境里才容易滋生的乐观主义。只有在生活特别操|蛋的时候,大家才想起来歌唱《明天会更好》。
尽管领养后的生活被描绘成“可以随便吃红烧肉”以及“拥有自己的房间”的极乐世界,小小的许秋雯却从来没有动过要走的心思。
她对红烧肉的期待比不上对故事书的热爱,独立房间的奢侈也远不及被吴悠姐姐哄着睡觉来得安心。
那年她5岁,吴悠8岁,尚不识字的她只会从书架上扒拉下来一本书,缠着吴悠姐姐给她念故事。
吴悠每天下了课,就领着她坐在小楼门口的石阶上,手指点着文字一行行地读。从哥特城堡到绿野仙踪,从小红舞鞋到南瓜马车,吴悠用童话故事替她编织了童年夏日的梦。
故事很快引来了其他的小朋友。小脑袋挤在一起,围成一圈儿听故事。人人都想要离吴悠近一点,不仅能听得更清楚,还能看得见插图。
然而秋雯当时长得太瘦小,别人一挤,她就孤零零被拱去了后排。个子太小,垫着脚也看不见,只能支着耳朵静静地听。
吴悠很心疼小妹妹,却没有能力维护她。物质太匮乏时,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就凸显出来。不霸道,就只能挨欺负。霸道的小孩于是变多。吴悠知道,她若是真的明目张胆偏心秋雯,反而会害得秋雯被人孤立欺负。
因而唯一的补偿,就是在人群散去之后,轻轻拍着小秋雯哄她睡觉。
那天晚上,故事讲到一半,正是精彩部分,却有一对夫妇前来参观。小朋友们听闻有人来访,便立即丢下故事不管了,呼啦啦地从门阶上站起来,追赶着跑去门前凑热闹。
吴悠见小听众们散了,便乖巧地把故事书合上。抬头,却看见小秋雯站在原地。小姑娘眼睛望着自己,笑得腼腆可爱。
“你过来坐吧!”,吴悠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秋雯便紧挨着她坐了下来。坐定后,又双手托着腮帮问吴悠:“姐姐,他们为什么要跑呀?”。
吴悠想了想,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她:“那你为什么不跑呢?”
“故事还没有听完呀。”,许秋雯拍了拍故事书,“而且我见姐姐也没有跑。”
吴悠愣了愣神,对着空气喃喃,“我待在这里就很好。”。
她其实不愿意提起那段回忆。
再早两年,她也幸运地曾经被人接走过。然而手续还没办完,那对夫妇却又临头反悔,赔了一笔小钱,就把她送了回来。
听院长说,是不知从哪里抱养了新生儿,带把儿的,哭得特别有劲儿。
吴悠被刘妈妈领着手重新站在院门口时,使劲垂着头,紧抿的嘴唇要被牙齿咬破,脑袋耷拉下去的样子像被人掐断的花儿。
她明明什么也没做,神态却像是犯了天大的错。
然而可怜的女孩子,几乎是生性里带着反思的基因,把明明不关自己的事,硬生生揽成自己的责任。
被遗弃两次,她想不起来去怪罪大人的无情,更不知道自己的性别才是宿命般的原罪。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低垂着脑袋,抽噎着责怪自己太糟糕。
只是从那天过后,吴悠学会了不抱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