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抱刃亲自嘱咐方真灵一番,叫他下去准备。
过了几天,众人便听说要开个劳什子“苦难大会”。
平时义勇队操练,有一片大平地,因是圆形,大家都叫“大饼场”,后来叫“大兵场”。吃过晚饭,龙田乡三百五十余人聚在大兵场,点起篝火,团团围坐。
只见青石人坐成一团,长安人坐成一团,牢营人坐成一团,山西人坐成一团,庆州人分坐几团。
方真灵分发温好的淡酒,众人喝罢,各自有了谈兴,三言两语聊起来。
片刻游抱刃来了,朗声道:“众位乡亲!”
众人渐渐停了声音。
“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可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到这龙田来?今晚这苦难大会,不为别的,就是让大伙儿倒倒苦水,说说难处,不要憋着藏着,憋坏了自己。都说出来,心里痛快点,今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说罢朝方真灵示意。
方六哥便扶一位七十耆老,带着一个十岁女孩儿上来。
耆老须发皆白,众目睽睽之下倒还自在;女孩怯生生的,恨不得整个儿藏到老人后面;只露出眼睛以上,左看右看。
那耆老叹道:“诸位乡亲,我们自合水来;这是我孙女小巧。
“我家原本踏实勤恳种地,日子还算凑合。谁知这几年里,合水春收加税,秋收加税,竟已收到了二十年后。多年积攒的家底掏空不说,还欠了许多贷。
“儿子背着我要卖小巧,去问价钱,竟只得两贯。那牙子说,如今家家都卖,不愁没有货,若我们再迟疑,怕是两贯都没有;又说,家有女儿,真是天幸,若只有小子,想卖都没有买主。
“儿子犹豫不决,回来问我。我同儿子说,这种丧良心的事,怎么做得?咱家又不是到了绝境!恰巧族侄来信,说了龙田乡种种好处,干脆全家一齐搬来,我这把老骨头就是累死在路上,换得小巧不去受那腌臜苦,也是值得。”
众人纷纷道万幸,夸耆老当断则断,来得及时,保全了一家人。
抱刃也好言宽慰,叫他们安心住下。
不多时,又上来一个汉子,抱着四岁女儿。
他初时讲得磕磕巴巴,到伤心处,才全忘了胆怯,直讲得泪流满面。
汉子自山西来,到肤施时女儿已经累得走不动,是他一步一步背来的;身上只有一斗小米、半斗糜子。出发之前,老母已经病死;到壶口时,妻子摔伤,为了不拖累他们,跃入黄河;否则莫说还能剩下这点,父女俩恐怕早已饿成路边骸骨。如今父女平安,有了奔头,全是妻子以命换来的;可合该享太平的人,却不知葬身在哪里,连收拾骸骨、入土为安都不能为。
众人听罢,感同身受,无不嗟叹。
还有一个叫吴全的,到肤施便饿晕了过去,被送到粥棚救醒。得知能有屯田的去处,他却嚎啕大哭:来路上长女、长子被流寇杀害,幺儿失散,到汾阳时万念俱灰,将妻子典卖,小女儿嫁卖。谁想还能绝处逢生,早知如此,就是啃草根也不卖。
众人听得凄风苦雨,只觉得不曾流的泪都痛痛快快地流出来了。
有人泣道:“他的苦便是我的苦呀!”
也有人宽慰道: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妻女也未必能熬到;与其死在路上,不如赖活着,有了夫家,也算个依靠。
游抱刃只是无言,待众人议论完,仍只有一句安心住下罢了。
说到底,为何唯独女人能卖出去,看看来的人就知道了——男子占七成,女子占三成。成年占八成多,老幼不到二成。
虽说路途遥远,唯独壮年男子更敢来;但是世道纷乱,确实老弱妇孺先遭殃。
思绪万千之时,方真灵又叫了一人上来。一时众人稍静。
那人道:“我叫李岳,自青石来。”
有人故意喊:“青石人有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