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去非蓦然念及父亲,来不及多想,就听里头剧烈的咳嗽声骤起,快步靠上前去,只见王朗半散发着伏在榻边,往昔白玉般的面庞如今看着倒像座坟墓了。
细细一算,他上次见王朗,竟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您来了,朗就知道,大公子会来,”王朗抬首看见他的身影,嘴角动了动,焦枯的笑艰难聚拢:“朗不能行礼,失敬。”说着摆手示意婢女退了,袖口上已落了点点血渍,被他不动声色拿袖子掩了,成去非看在眼中,顿生不忍:“怎么病这么重,既病了,为何不去府上告知一声,也好请个好大夫来。”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何况人呢?”王朗轻轻笑起来,“我怕是快要死了,夜里醒来忽然烦躁得很,唯恐命不待人,竟等不到天亮,让您来,朗冒失了。”
成去非皱了皱眉,只低声说:“我已吩咐下去,早饭后便有大夫来,公明不可消沉作此语。”
“生有时,死有时,我自年幼便不离药,早不避讳这个,”王朗说到此,面上有些惨淡,“天命不可强求,纵然朗心怀天地,却也有心无力。家父旧事,想必您也是知道的……”后面话音低下去,几近呢喃:“家父临死前十分落魄,王家也许本不该南渡,离了故土又有何依傍?”
他面上并无戚戚色,只是分外的孤寂,最初南渡而来的北方几个家族,皆受江东排挤,王家子嗣稀少,成材的人物更是罕有,王朗的父亲曾因小事获罪,终其一生不得志,门庭衰落,期间荣辱冷暖只有自己知道。王朗早慧,幼年时曾去虞府拜会虞仲则,虽得众人赏识,却因体弱多病,一直并未致仕。成若敖中意他聪慧品性清透,有意提携,可后来遇大将军事,这一耽搁,竟好几年过去。
“朗失言了。”王朗轻声慢语收了话,目光投向案几,成去非会意,起身瞧了瞧那上头散乱的文稿,厚厚一沓,不禁抬眸望向他,两人目光交错,王朗艰难颔首,成去非再看他模样,心底尽是酸楚。
“当日您说来日方长,怕成奢望,朗一生所学,不过尔尔,亦想为苍生尽绵薄之力,王氏家道没落,家学宗旨却不敢忘,”王朗虽喘着粗气,话却一直强撑着不肯断,只顿了顿,便继续说:“唯大公子可托付,算来,是朗之大幸……”说着眼里有了水光,成去非一把扶住其肩抚慰说:“公明不要再说了,以免徒耗心神,待病好了……”
一句未了,成去非只觉手腕处压下来力道,王朗反握住其手臂,面色惨白,声音嘶哑低沉:“好不得了,我……”话已说不太顺,眼见又要咳起来,成去非实在不忍心见他受罪,王朗却仍强忍着,脸颊处如同失火:
“朗平生所学所思,皆给大公子了,愿不负……不负当初知遇,只恨此身……”
成去非十六岁离开会稽,回乌衣巷不久,便于一次宴会上结识王朗,彼时王朗还是个十分腼腆的少年人,他们经历各异,却很能谈得来,当时两位少年人,对建康来说,都可谓是局外人。
“不如再算上一卦吧?”王朗一语未了,已挣着身子往前倾去,成去非一时摸不清他的意图,不忍心拂其意,便往四下去寻蓍筒,只听王朗轻笑:
“大公子不用找了,那案几上有几枚铜钱便可。”
成去非便起身去取,果真有,他拿在手中时才发觉铜钱四周磨得光亮,难道公明时常用来占卜?想到这,一阵难言的酸楚让他动容,一个人困顿久了,可心底的热血终究难凉,便只能托付于这虚妄之术?他似乎看到了当初那个如旭日东升,光芒满身的少年人,是如何一点一点凋零在无数个白昼和烟夜之中的,命运当真残酷得让人无以回头。
两人相对而坐,成去非不想他再费心神,勉为一笑:“我来开卦。”
说罢随意把那六枚铜钱摆了,却见王朗神色登时变了,口中喃喃不已:
“您的震卦,正是朗的艮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