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不忍,虞静斋自当是红尘方外之人,漫游四方,平生塞北江南,打杏花春雨里过,亦或者策马于莽莽草原,都好过囿于庙堂罢?
两人仿佛各怀心事,待虞归尘告辞时,西山已卧上一泓弯月。
徐徐晚风,甘美清芬的花香便四处散去。成去非立在园子里榆树下,仰面望着那轮孤月,天地无隙,竟无端让人想起老庄。
那本是活色生香浮华子弟的最爱。
江左士族子弟们,一朵朵人间富贵花,偏要肆无忌惮地说着人生之苦,病老别离,而真正历尽一切,空待一死的,不知在哪个阴暗角落里苟延残喘着。
轻天下,细万物,齐生死,更像是先哲的戏言罢了。
“大公子,”身侧何时来的人,他浑然不觉,事实上,他向来警觉,罕有这样的时刻,回身看婢女毕恭毕敬立在那里,认出是在木叶阁侍候贺琬宁的。
婢女见他有了回应,忙双手呈上一样东西:“贺姑娘让奴婢把这给您。”
说着一沓书稿便递到了手中,成去非只得往屋里去,坐于案前,借着烛光看了。
书稿极厚,成去非略略掂量一下才认真细看:确是好字,含蓄温敛,柔中带刚,正是出自贺琬宁之手。
所书内容是《通典》上册。
他往后翻了翻,白底烟字,一行又一行,一张又一张,就是誊抄,也需要些日子,更何况《通典》内容晦涩难懂,尤为高深,读通需要十分功底,一般子弟恐怕尚且难以掌握,而她,看来是熟默于心了。
果真是她?下人所言顾不上病也要做的事情,就是默写这部《通典》?
他的心思到底有了一丝松动。
府上确实没有原本,多年前,父亲曾向阮正通借此书,上册正是自己亲自抄录,阮府亦遣子弟抄录下册,两家各自交换,完事后又物归原主,算来,都是多年旧事了。
而阮氏的藏书楼,于案发时,毁于一旦,无数珍藏典籍就此灰飞烟灭。就是父亲也曾据理力争,试图保存一二,无奈大将军决绝无情,仿佛和那本本书籍都有着血海深仇般,恨不能挫骨扬灰,谁也拦不得,后众人提及,也无一不带惋惜。
那么,她这又是何意呢?
成去非把书稿叠放得整整齐齐,起身挑灯往木叶阁去了。
孤窗剪影,他刚进园子,便瞧见她身影映在窗子上,伶仃若骨。
屋里安静得过分,他进了门,看到几上瓶里插着几束半死不活的花枝,毫无生机可言,小丫头见他突然进来,吓得低呼一声,匆匆行了礼,不知所措。
“贺姑娘呢?”他还是先问了一句。
“在里头收拾东西。”
成去非缓缓踱步,掀了帘子,她正呵着腰背对着自己不知做些什么,身上仅着一件中衣,看上去羸弱异常。
到底有几分尴尬,成去非避嫌先退了出来,小丫头见状,仿佛想起什么,忙打帘闪了进去。
里头一阵窃窃私语,过半晌,才见琬宁换了衣裳垂首出来了。
这些日子,她实在等得煎熬,人脱了形,连从不过问他人的公主都发现她的憔悴不堪,而她什么都不能说,一个人苦苦等死的滋味,简直如白蚁噬骨,一点点消磨她的精神气儿。
她认定自己全然没了活路,成去非那般聪明人,断不会把她送出去,用些暗法,便能叫她彻底消失于世,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等不来他,也不敢贸然见他问个清楚,哪有人会直愣愣跑去问对方什么时候让我死的呢?
便如溺水的人,总想抓住点什么。她终于想起他府上缺《通典》上半册,想来这样的世家,也是重经学的,她倘是不写,便再也没人知道那上册是什么模样了,再念及藏书楼,忍不住又是大哭一场。阮家人是彻底形神俱没,几世人的心血,一把火便彻底断送!这是她肉里的刺,扎得深,不能想,念头一动,便是抽筋挫骨的疼。
一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