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张智宇望见了那对眼睛,它们依旧是饱浸着情感的,即使它们主人的躯身摇摇欲坠,风中残烛。
他正仔细盯着那个孩子,尽管一只眼睛已经被碎片割开,浓稠的血如泪般流淌。
他艰难地张开破碎的嘴唇,似乎呢喃着什么。
电梯的入口近在咫尺。
子弹的爆响。
猩红。
张智宇闪身摔入电梯之中。
铁锈般的猩红乍然消褪,柔和的天蓝取代了它。猩红金属般弥漫着腥臭的光芒,每一丝光纤,都是锐利的钢针,象征着痛苦的色彩。张智宇如释重负地大口喘着气,轻轻倚靠着电梯四壁的檀香木雕,它们取材于真实的树木,任由人们砍伐,重复着由生到死的轮回,但它们真正地生活过。即便结局依旧如此,从未改变,因为那是高高凌驾在上的人类赋予它们的价值。
痛苦仍在,从未消散。
里昂死去了,尸骨无存,无数子弹几乎将他粉碎。他的眼睛纵使破碎,却从未瞑目。无神的瞳孔逐渐向外扩散,始终瞪向张智宇的方向,那个被老人当作亲生骨肉来对待的少年。
刺耳的蜂鸣,狂舞的幻视,猩红之光,三者同时攻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疯狂,混乱,彻底击毁了大坝的最后一处防线。即使紧闭双眼,痛苦轻易刺破了防线,各种光线仍然在黑暗中成形。
张智宇死力扯开眼睛,前方,黑亮的匕首,里昂墨绿的长袍血迹斑驳。
痛苦将一切抗衡的欲望碾作粉尘,匕首划过双眼。张智宇却再也无法感受痛楚。他跪倒在地,瞪大破碎的双瞳,力度大得将眼角撕裂。里昂的幻象无影无踪,张智宇崩溃般望着猩红之内,满手的血水。
那一夜,葬礼很简单。看不到衣着黑色簇拥着的人群,听不到庄重而圣洁的乐声。连续很长时间,张智宇都觉得浑浑噩噩的,现实仿佛被迷蒙的雾霭遮掩,那一夜好像发生在璀璨群星下的一艘船上吧,还是在重峦叠嶂巨石掩埋的深处?张智宇记不清了。
尸体,很多白布裹住的尸体,数也数不清的尸体,里昂也是其中之一,与他亲手处决的人们躺在一块儿。
他记得一个喑哑的声音,庄重地念着一些搞不懂的句子,念着一个个熟悉或是陌生的名字,看着一具具被白布裹紧的身体,逐一消失在咫尺的距离之外。至于是被漫无边际荡漾着星辉的黑水缓缓吞噬,还是缓缓消失在澎湃出滚滚热浪的火坑之中,他已经记不得了。
里昂不再动了,他静默地伫立在已经成人的孩子面前,血染长袍的背后逐渐明晰,电梯早已不复存在,弥散开来的黑暗也已被逐散。
是影子,是不计其数人的影子,一望无际,笔直地挺立在无尽的猩红之光中。
张智宇毫不费力地认出了他们,破碎的指甲用力抠向柔软的脸颊,制造出一道道深刻的血痕。他露出癫狂的笑容,颤抖着,无声地狂笑起来。
猩红的电梯门扉仿佛流淌着,化为了一道门,一道通往永恒的沉寂的门。
白光刹那间笼罩了整个世界。
张智宇瞪着万物于此刻消融离析,整座建筑,整颗星球,整个世界,猩红之光,乃至痛苦本身,统统消逝无踪,彷若它们从未真实存在过。
尚存的,唯有自己残存下来的思想,一个孤独的幽魂,周遭环绕着无穷无尽人形的影子。
他漂浮在纯净的白光之中,像一个透明的气泡,渺小得犹如粉尘似的泡沫。
当最后的意识也游走在泯灭的边缘,当丧尽时空的空间也消逝无踪的最后一个瞬间。
张智宇望着那些昔日的同僚,他们缓缓消散,却又渐渐重新浮现。他望着那些影子逐渐褪去夜的披风,望着那些有如晶体般纯粹而无色的人形,望着他们壮硕而又修长的身躯如千面体般变化无端......终究,一切在纯粹的白光之中消逝,升腾,归入虚无,归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