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仲夏清荷,隽永无暇;她,是一叶枯黄,含蓄安详;她,是涓涓细流,是光阴,是天,是地,是一片旧瓷,沉默不语。只是挂着烂漫的笑窝,浅浅的,浅浅的……
老卜桥旁,那岁月深处的瓦房,十年风雪,它沉默不语。
“哎,宝儿”她的两眼眯成一条极细的“缝”幽黑的脸颊宛若刚出窑的黑瓷碗,暗得发亮。我猛得从床头坐起,她忽然将冻得红紫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一边哈气,一边揉搓,又突然贴在我脸上,随即迅速地将被子盖上。她生怕我着凉,即便自己也冻得颤颤巍巍,也丝毫不敢懈怠。良久,从包里掏出了个精致的包裹,嘴角缓缓上扬,眼神一躲一闪,口里时不时还发出浅浅的笑,竟是羞涩了。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轻轻将这个锃亮的物什捧在手心。嗬!是青花瓷碗!她烧窑多年,从未穿过一件完整的衣裳,却给我专门定制了如此优等的碗,我一把搂住她的腰,笑着笑着,啜泣了……
老卜桥的冬是灰白色的,千亩枯林败枝。天地间仿佛笼上了一层寂寥的雾纱。唯有片片银雪在风雪中独自蹁跹,散落于密林深处。她在林深之处,一个偏僻的工坊里制窑,同雪花品味孤独与沧桑。她的身子很冷,瓷碗冷,老屋更冷,然而心不冷。因为那道“缝”里会透出比艳阳还灿烂的光,永不褪散,在我的心田里闪耀。幸福那段光阴,她纯粹善良热忱,即便寡言,沉默不语。
寒光里的青花瓷碗,缀满光阴的纹痕,沉默不语……
后来我上了小学,年少顽皮的本性逐一暴露。父母工作繁忙,这六年光阴,我也同她和老卜桥度过。一年端午,天气异常闷热,我和她一同采藕撷叶,早早光了上身。不出所料——被蚊子饱餐一顿。她担心坏了,赶忙拽着我的手,往溪边跑去,放下扁担和两桶青叶,折下一旁的莲茎,沾上少许唾沫,均匀的涂抹在我的背上。就这样,我们坐在安谧的元和塘边,任凭微风爱抚,游泳轻吻。清风伴着清凉的溪水点点滴落在背上,那凉爽,那惬意,令我第一次领悟到人类生命体与自然的精神结合。就像是——和仲夏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此时她拿出数个新烧制的瓷碗,让溪水流淌过炙热的瓷壁,使其冷却成形;让溪水淌过燥动的心灵,使其宁静。
纹痕渐深,光阴渐陈,她卧在病榻,沉默不语……
我已入中学,先进丰富的知识令我的思想与认知羽翼丰满,我毫无止境地探索这个多彩的世界。老卜桥,瓷碗,她美好的童年,不知何时起,被遗忘在光阴的角落。直到我再次拿起那个尘垢遍布的瓷碗,她已病入膏肓,我紧紧握住她的手,眼朦胧,泪横流。我泣不成声,说不出一句话;她两眸泛起泪光却难以动身。秋暮下,瓷碗重现耀眼的光芒,我高举它,“您快醒醒,快醒醒,您说要给我烧更多的碗,让这光永不随光阴的流转而淡化……”哔——哔,她的手猛得滑落,监测仪上的波动渐渐急促,最终结成一条直线。那个承载着美好与光阴,欢笑与泪水的瓷碗嗖得一下,从我僵硬的两臂间坠落,连带着我的心,碎得四分五裂。
光阴沉默不语,却回答了一切 。
她-我亲爱的曾祖母,您的一言一行,浅浅的慈善的笑容,虽早已随着那瓷碗破碎,消失于人世。但那份藏匿于光阴里的美好回忆,将永生永世铭刻在我心中,哪怕光阴似箭,哪怕物是人非,哪怕我有一天已然分不清是时间在追我,还是我在追赶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