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里传来人的说话声,不是平时妈妈的自言自语,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门虚掩着。顾筝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门缝往里看去,见一个男人正双膝跪在妈妈面前说着什么。那个男人背对着门,顾筝只能看到他的后背和有些秃顶的后脑勺,而妈妈卷缩在床边,双手绞在一起抱在胸前,脸上浮现出悚惧的表情……
顾筝认出,那个人是邳镇中学的龚副校长。
龚副校长以前也住在邳镇小学的教工宿舍楼里,跟紫瓦屋面对面。龚副校长调到邳镇中学之前,是邳镇小学的教务长,人很瘦,说话时声音又尖又细,开会讲话不用扩音器也让人觉得刺耳;他从前总是穿一件中山装,胸前口袋里插一支钢笔,调到中学当副校长以后,口袋里的钢笔就变成了两支,再后来,中山装改为西装了;他上班时胳膊下总是夹一个公文包,走路时低着头,皱着眉,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似的。龚副校长的老婆在小学食堂当炊事员,膀阔腰圆,绰号“大面团”,一袋面粉轻轻一抓就能扛上肩,说话粗声大嗓,总像在跟人吵架似的。实际上,龚副校长和他老婆经常在家里打架,每次都要被老婆揍一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挨过揍后,龚副校长就住在中学的办公室,几天不回家,直到他老婆三番五次去请才肯回来。
龚副校长的儿子叫龚小鹏,与顾筝是同班同学。龚小鹏跟他妈妈一样胖,同学们背后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小面团”。“小面团”格外贪吃,口袋里总是装着一大堆零食,上课时嘴巴也像老鼠一样咯嘣咯嘣嚼个不停。邻座的同学烦死了,却又不敢声张。因为他跟他妈一样力气大,喜欢找人打架,看谁不顺眼就要找人岔子。不过,“小面团”对顾筝倒挺友好的,从来不找她的岔子,还经常从口袋里掏出好吃的东西往她手里塞:“这是我妈从食堂里拿出来的,可好吃呢!”顾筝不接,他也不生气,只咕哝一句:“咦,你这么瘦,咋还不肯吃东西呢?”
龚副校长成为“龚校长”后,全家就搬到中学新修的宿舍楼,他老婆也调到中学食堂当炊事员了。除了在食堂打饭时经常见到龚校长的老婆,顾筝很少看见龚校长本人。如果不是今天突然在家里撞见,顾筝几乎都快忘记他的模样了。整整一天,顾筝脑子里都在琢磨龚校长当着妈妈说的那些话,对一个小女孩来说,那些话实在过于费解了,尤其是龚校长跪在妈妈面前的那副古怪姿态,让她惊讶不已。
晚上,哥哥宗天一从砖瓦厂加夜班回来,顾筝几次三番都想把白天见到的那一幕告诉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从那时起,顾筝就处于一种惶恐不安的状态,担心龚校长什么时候突然又出现在家里。
那段日子,宗小天白天在砖瓦厂做工,有时太累了,晚上就在砖瓦厂同工人们挤一宿,即使回家,往往已经半夜了,冲完澡,便钻进那个用板壁隔出来的小房间,扎到床上倒头就睡,第二天不等天亮又去上班,也没有察觉妹妹的情绪有什么异常。
暑期即将过去的时候,宗天一在砖瓦厂连续一个月的加班终于结束了。下班之前,他到财务室领取了这个月的工资,厚厚一摞,揣在口袋里,宗天一觉得特别充实。这段时间太忙,顾不上照顾家里,他想犒劳一下妈妈和妹妹。回家时特意绕到供销社餐馆,买走了最后两笼包子。
天还没有刹黑,西边天幕上还残留着一抹殷红的晚霞,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没有一丝风,街道两边被太阳暴晒了一天的香椿树焉头耷脑,一动不动。宗天一走进邳镇小学大门时,见看门的雷大爷正在用一个塑料脸盆往地上洒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味儿。
宗天一快步往紫瓦屋走去。家里的门敞开着,屋里空无一人。正是食堂开饭的时辰,宗天一寻思妹妹多半去中学食堂打饭去了,他把那两笼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放到桌子上,见卧房的门虚掩着,便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