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开头的一句,像是无数把利剑狠狠刺入嘉靖的体内。
谁也不会想到,更不会看到,海瑞呈上的不是所谓贺表,而是被后世誉为评判官场弊端和统治阶级罪责的“天下第一疏”。
嘉靖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觉得每一个字都插入了他的五脏六腑。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是故事君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臣工,使之尽言焉。”
……
“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
“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驰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
“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这,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县罄,十余年来极矣。”
读到这里,嘉靖已经面目铁青,双眼充血。他紧紧握住这厚厚的一沓纸,只觉得自己犹如大海中的一叶浮萍,孤苦无依,就要靠倒在地上,慌乱之时连忙抓住陈洪的大腿才勉强坐稳。
然后咬着牙往下看——
“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陈洪……”
陈洪忙不迭地跪倒在地上,就算他不知道到底海瑞写了什么,看嘉靖这个表情,也明白绝不会是什么好话。
“奴才,奴才这就派人把海瑞抓起来!”
嘉靖狠狠捏着陈洪的大腿,“不急。”他怒极反笑,“朕要看……看看……”
他继续往下看。
终于,那句一直埋藏在心底,最害怕也最不愿面对,唯恐死后写在史书中的一句话终于出现了。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海瑞!
海瑞这个莽夫、笨直、蠢愚的人,终于将自以为成仙又成帝,坐拥四海万年的嘉靖,一把拽下神坛。
扑通一声!
嘉靖从八卦台上跌倒,踉踉跄跄,滚了好几个台阶,落在殿内冰凉的地上。
陈洪和黄锦都慌了,连忙过来搀扶嘉靖。
而殿外的徐阶高拱等人,也明白事发了,一个个屏气听着,也等着雷霆降临。
嘉靖脑海里仿佛巨浪翻滚,来回震荡着那句话:“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反啦!”
嘉靖嘶吼着嗓子,尖叫着喊出这一声。然后双眼露出绝望又痛恨的凶光,脸色也从铁青转化为惨白,将那一沓纸狠狠往半空一扬。
陈洪和黄锦吓得顿在原地。
跪在石阶上的大员们,听到嘉靖喊出这样一句话来,就觉得天塌地陷了,又见陈洪和黄锦迟迟没有出来,恐惧感也在迅猛增涨,每个人额角都浸出细密的汗珠。
“主子,主子您怎么了?别吓奴才啊!”黄锦满是哭腔,跪着问嘉靖。
嘉靖初时是极悲怆极愤恨的,现在听到黄锦的哭声,内心又涌出无限的委屈,将黄锦和陈洪都推开,用力抱紧自己,眼泪也在眼角打圈。
“我为大明操劳一辈子,连寿终正寝都不让……黄锦,黄锦,我何罪至此啊!”
黄锦直接趴在地上,哭得更大声。
“我登极四十三年来,那些不中听的话听了数不清有多少,句句都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咽。”嘉靖忽然醒悟了过来一样,一把抓住那些奏疏,好像要将它们抓碎一般,狠狠摔在地上,怒吼道:
“陈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