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早春,枝头桃花盛放,三三两两,如少女粉颜,被肃静端凝的灰瓦白墙衬托得格外娇媚,让人喜悦。
玄冥观中,一玄袍老者和一女冠打扮的少妇正在柳荫之下对弈。
老者手中拈着一枚白子,迟迟无法落下。
忽然老者无奈笑道:“看来又要输给国师了。”
“国主存了胜负之心时便已输了。”那少妇淡淡道,一张清秀的脸庞却不见任何情绪,好似泥塑木雕一般。
“这一声国主,实不敢当,”老者笑道,“也只有在国师面前,我才能放松片刻,还能觉得自己仍是那个承蒙国师垂青抱于怀中,却便溺弄脏国师衣裙的无状孩童。”
闻听此言,那少妇纹丝不动的脸上倒也浮现出些许温柔神色:“铨儿记得倒清楚。”
玄袍老者微微一笑:“那可是元宵宴啊,火树银花不夜天,父母身着礼服端居首座,下面臣僚众众,我却被这场面吓得如此出丑,身为国君这样的难堪事自然记得清楚啊。”
这玄袍老者正是沚国第四代国主赵铨,正位帝座三十七年,年号明德。
沚国的建立者名叫赵旵。
他是一个疯子——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
他祖上是宋室宗族,靖康之难时奔徙泉州,靠着家财做起船只生意,传到赵旵父亲之时已经难以为继。宋亡元兴,战争彻底压垮了赵家的生意,赵旵父亲变卖家产,租下田地,成了普通农户。父亲开始酗酒,喝醉后就会吹嘘,讲祖上身为皇室宗族的光辉,讲他这一生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最后慨叹一声“命运”,而后沉沉睡去——直至有一天再也没有醒来,那年赵旵只有十岁。他的母亲弃他改嫁,赵旵开始给地主放牛帮工为生。
那年正是除夕,主家送了一壶屠苏酒给他。
冷清清的年夜,带着浓郁药香的酒液温暖了他,他不觉越喝越多。恍惚中,父亲说过的话,描摹过的风雅盛世一股脑涌上心头,他萌生了一个疯狂的梦想:他要出海,要在另一片土地上开拓一个像赵宋那样的帝国,他要像传奇故事中的虬髯客,于海外寻找一片新的天地。
从那以后,他就疯了。
他要凭一己之力造一艘可以飘扬过海的船。他白天在船厂打工,囤积废弃的木料,夜晚在屋外敲敲打打。
终于,许多年后,他带着祖父旧友给的罗盘,乘上简陋的自制木船,撑起一片褶皱的风帆,踏上开基立业之路。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所有人都这么想。
孤零零的小船在波涛翻滚中向着荒诞的梦想前进。无边无际的海上,感受不到时间,热望支撑着赵旵熬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日升日落,直到突如其来的风暴将小船掀翻,击成散碎的木块,冰冷的海水骤然熄灭了他的心火。
濒死的窒息中,忽有隐隐白光自海中乍现,一只浑身雪白长有翅膀的马飞奔而来,赵旵只当是临死前的幻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到了一座风景秀丽的岛上。
暖黄的沙与湛蓝海水的交界处有一灰白礁石,礁石上坐着一位女冠打扮的美貌少妇,风姿绰约,却古怪非常,表情淡漠如泥塑木雕一般。
赵旵挣扎着爬起来,一柄青钢剑便递到了他的面前,只听耳边响起妇人冷若冰霜的声音:“杀了我。”赵旵不明所以。妇人又将手中剑向前一伸:“杀了我,否则我杀了你。”赵旵吓得倒退两步,但那妇人面不改色,手腕一转便拧剑刺进了他的胸前,鲜血迸出,在已被海水浸透的衣衫上氤氲开。
赵旵惊骇,知道那古怪妇人说的不是玩笑话。
想不到遇到了个疯子。既然她要我杀,我又客气什么?
赵旵忍着胸口疼痛接过剑,咬牙发狠一剑抹向那妇人颈边,听得剑劈开血肉的声音便闭上眼不忍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