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藤宅院
“够了。”顾念抬手遏住年的手腕,他一言不发也一如既往,静静坐在宋锦年身侧,听他剜开久病的记忆,看他剖开的心。
他近乎得到了一直想要的真相的一半,却不觉欣喜,想来只是听得久了,反倒不忍心了。
“我才不听你的往事,已逝之事不可追,我怎会在乎。”顾念道。
我在乎,他想。
过往从年兽口中脱出,顾念捏紧茶盏不由得一抖,茶渍顺着衣襟,由指畔滴在宋锦年垂着的眼睫上。顾念违和地想捉住自己存活的本源,过分地质问他:“你爱他?又说不爱?不爱怎么会散魂保他!”
“相爱的人为何无法执子之手。”他想,又摇头否决,“若是成了,何必多出一个我来。”
倘若福神动了凡心,倘若神明应允了年兽逆天命的祈愿,倘若——可我顾念,什么也不是。
他心内苦兮兮地烦躁,自认不同于福神豁达,自认是个自私无感的虚有其表的,凡人。
而如今回到长藤,顾念才发觉,哪里是回了长藤,长藤的每一个人,不论是作为福神受防备,还是顾念受旁族惊恐,都被困在这四方屋宅。
谈往事,反复在痛苦中浮沉,又强装正色编出几段扰人心神的谎。
“人只要结果,我只想知道你的后来。”顾念道,“不要欺骗我。”
宋锦年定定注视他,四目相对,他从阿念的眸子里见到了顾念,不同于福神的落寞悲悯,顾念的眼里是偏执,是不信天。
“后来。”宋锦年道,扑朔眼,扯出个柔和的笑,一转话头,“后来我逃不过本性,化作本体还是那只四脚兽,撂倒了陈氏,将你含在心口送到了堕神台。”
“福神铸下大错,触犯天条入天牢,弥留之时欲求护下年兽,人世纷乱不可救,其神力大为损耗,以身换取留下败果,元神将散。”此为妖典所记,顾念曾读过多次。
只需思索,便也能拼凑出残缺的片段——天门失守,那凌霄殿还有空档内争,福神被欺瞒,可想亲信等人皆被陈氏蒙在鼓里,置身天门断后。
“我有那么被动?”顾念疑惑,虚境里白衣天神那张脸,怎么也不像是不作准备之人,“是太喜欢年...还是对世人麻木倦怠?”
若是麻木,顾念倒些许能生出点同况感之深切,他是福神,苦来修行,得道飞升,一方势力处世俗之事,人的祈愿贪欲无穷无尽,人的怨念惹得神厌倦。
太多了太杂了,是非分明是本职,遭人猜忌顾忌怎么算是本该受的劫难?
“若是我,全都扰乱了任由孰死孰生!”少年顾念狂妄地想,兴许此时与少时福神一道,皆有点不信天命的韧劲。
一切是由谁控制因果?泰山帝君还是所谓天命?那我这一生呢?顾念怅然若失,抬头一簇烟火从长藤茎叶里漫漫而出,他忽的有了个诡异大胆的念头——
“若我死我入轮回,是我自己要的呢?”少年顾念倒吸一口凉气,浑身打了个冷颤,“福神自己安排了命途。”
“歘!”似乎是默许了他的猜想,一道红光惊雷从长藤地底劈头盖脸打在了方才冒烟的茎叶上。
他这,似是碰巧偶然猜中了天命生死?
“顾念,你算哪门子天神...”他心叹。
宋锦年说他有多神魂不稳,有多悲天悯人,众神有多面目可憎,恕他顾念此世无法感同身受罢,仿佛凌霄殿上被蓄谋万夫所指的人不是他,仿佛他从未有过那段为神时的凄惨。
宋锦年显然是不懂他的顾虑,若是神也有心魔,恐怕福神轮回几世,心魔都是他。
这一想,莫名有些惭愧,顾念松开茶盏,将手从宽大的袖口抬起,小心拭去那滴落在年眼外的凉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