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恶魔
如果有时间和必要,王廙还想将匈奴人的尸首筑成京观[1],告慰亡魂。
记载和描述是无法诠释出死亡的真正意象的,非陷入其中不得体认。
此前,他对时局、对家族、对一切不明的是非、模棱两可的事务,都乐于判断和思索,如今却不再有任何问题。
人生短,肉身即是灰飞。
死的人太多了。
队伍没有余力将兵士们埋葬,只好以焚烧,送他们离开冰冷的现世。
火在小雨里明灭。人们围在旁边,一边哭泣着向火中添柴,一边将战死兵士的手脚向里归拢。有人还在抱着死去的家人,他们要等一等,好像火不旺盛,尸体便会受苦。
还有一些孩子,被大人按住探看的头。他们之中,有些因年龄太小,致使死亡也没能扼杀旺盛的好奇。渐渐地火烧起来了,青烟变作滚滚浓烟,哀些四起。不知远处谁人吹埙,如泣如诉,人们自发地为亡人唱起了挽歌,曲调参差,哀伤雷同。
一个女人缠着王粪土。她急坏了,她还不知自家死鬼的大名,他就已经死了。他只好拉着她去找闫硃,问她男人的编队,认她男人的名字。一个女人,愣是用眼泪和一小块木板,难为住两个粗野的汉子。
王粪土目不识丁,闫硃的字又大又丑。他看看那小木板,别说一块,三块大概也不够写。他领着她,直领到王廙跟前。王廙按照名册将名字写了,才知自己写的是一块灵位。于是又问了女人的名字,添了“忠烈”二字。女人抱着木板哭得更费劲了,那情状,直叫他憋闷了三天。
队伍不得不停下来养伤,此时家眷们发挥出了他们的作用。尤其是女眷,她们照顾伤兵,生火造饭,在全是男人的军队中面临苦难,坚忍天性使她们更容易反客为主。
钱梨白太忙了。几日里全是来找他写字儿请灵的人,还有来求符箓的,他非道门中人,便依礼作了祝唁与人,无非都是安慰。然而他还要守着彭兮象,不叫军中的金创医想起察看他的伤情。时王廙当天就已带那医官来过一次,被他借口挡下。第二日再来,他只好说他伤轻,已替他治了。这说辞一出,又引来许多伤患。闫硃便是其中之一,大咧咧坐在帐前,每日骂娘叙话。
而王廙可是亲眼见到马刀劈开彭兮象的肩背,待到第四日,他冲到钱梨白跟前几乎要和他大吵,梨白耐着性子好言相语,他那混头脑就又展开了胡思乱想。
王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彭兮象在帐内听见差点将茶水喷出,只好速速躺好把人叫了进来,让他看他裹得严实的肩背。
王廙见到了活的,出帐见钱梨白正给闫硃换药,并不理他。他只好期期艾艾自己走掉了。
除去王廙难缠,还有一个孩子。就是他在战场上救下的那个。
小孩儿日日来缠,也不说话,只是用小手抚触彭兮象的肩膀、后背、胸口,一切他记忆中受伤的部位。
兮象苦恼。他的伤其实已好了,无疤无痕,却不能示人。装了好几天,他觉得时候行了,便骗那孩子说他没受伤,并趁着擦洗身体的时候,故意给他瞧见。小孩儿依然沉默不语,只是从此不再缠着他摸了。
彭兮象从没听见过孩子说话,时间长了,便知他可能吓得落了毛病。
可怜小孩儿已无亲人,他便随他跟在身边,自此多个尾巴。他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不管到哪儿,天生便能招揽一大群孩子。即便是在战场。
这一战,他们俩出了名,算得在军中显贵,自此无人再来鄙看刁难。彭兮象性子又真,待和兵士们熟络了,更是博了许多友爱。
可一样米养百样人,这锋芒,也不免要遭些仇恨嫉妒。
钱梨白这些天都不搭理彭兮象。打他能见人了,就更是不理不睬。此时,他从帐中瞧见那在营地上领着一群孩子野跑的呆子,着实感到身心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