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刘羡由衷称赞道,“自从上次与士衡一别,我念念不忘,只可惜因和鲁公龃龉,竟在那日闹得不欢而散,而不能与士衡畅谈三代之事,现在想来,实在是罪过。今日我既是来求友,也是来赔罪的。”
说罢,他对着陆机深深一拜。
刘羡的姿态是如此之低,令陆机大受震撼,他原本就良心不安,此时更是感动,连忙扶起刘羡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怀冲不介意我的罪过,我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敢让怀冲行礼呢?”
“若能得一益友,区区行礼又有何妨呢?”
刘羡这么笑着,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礼品:“我听说,士衡平日最喜爱的,是千里的莼菜羹,未下的盐豆豉。可惜我无缘得见,我今日带来的,是绵竹的剑南春,武阳的烟熏肉,还望陆兄品鉴。”
在平常的文人交往中,陆机见多了对他的刁难和嘲讽,为此他强忍不满,暗地里苦练口齿和反应。但他确实已太久没有遇到过如此郑重又和善的应对,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寒暄了几句后,他发自内心地问道:“我自知平日所为,德行有亏,想必私下里非议极多,怀冲如此不计前嫌,让我感动至极,但我也知道,凡有所爱,必有所图,却不知怀冲所图为何?”
“我就是想交士衡兄这个朋友。”刘羡则注视着陆机的眼睛,徐徐说道,“世上最不缺的是朋友,但最难得的也是朋友。”
“因为有些朋友不过是流于表面,而有些朋友却能深入腹心。”
“我不知道士衡兄有没有这种感受,造化是残酷的,和一些人说再多发自肺腑的话,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仍然听不懂你的真心,让人倍感挫败。”
“可造化又是仁慈的,有时候遇到一些萍水相逢的人,明明只是初次见面,只言片语,你便知道,他所想的,正是你所想的。”
“在这个人世间,若没有知心的朋友,人生该有多么寂寞!《诗经》中写,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嘤鸟都在渴望朋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在京城中,恰似这嘤鸟,身处空谷幽幽,满怀寂寞,前后徘徊,渴求知音。”
“不知道士衡兄愿不愿意做我的知音?”
一开始,刘羡确实是带有其余的心思,但想起上次和陆机的辩论,他确实感到由衷的快乐,有这股快乐在,没有什么芥蒂是无法解开的,他相信陆机也是如此,越是有才华的人,他的灵魂越是寂寞,也越发渴望知音与朋友。
不对,或许所有人都是如此,毕竟人生下来就是孤身一人,人死后也是孤身一人,而在这生死之间的旅途中,再没有朋友陪伴,生命未免就太孤独了。
听刘羡说罢,陆机已然动容,他从刘羡的话语中感受到充沛的情感与宽阔的胸怀,抚慰过内心的伤痕与疲倦。
但陆机还是有些犹豫,他问道:“怀冲不因我是陆氏之后而见怪吗?”
显然,他尚不能完全无视两家祖上的恩怨。
而刘羡道:“正因为士衡兄是陆氏之后,我才倍感钦佩。我也是昭烈之后,知道士衡兄背负着多么大的压力。为了不负先祖荣誉,为了维持家业不堕,暗地里即使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也常常会被人质疑。”
“血脉其实不是权力,是责任,士衡兄能够承担如此重任而奋起,我又怎会见怪呢?”
至此,陆机再无疑虑,他仰天长叹,噫吁良久,而后说:“入洛至今,方得良友。”
又挥手招来陆云,吩咐说:“士龙,把我珍藏的两壶花雕拿过来,今夜我与怀冲把盏畅谈!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