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姨娘跪倒在地,体似筛糠。她膝盖前方半尺处丢着一本账册,是在垫着崭新的苏州青绸软垫的红木宽椅上坐着的人丢下来的。
侍书没有在最跟前伺候,侍棋侍琴这些日子一直在对账本子,现下是她们两个一左一右地立在夫人身边。
她们四个,打小就是当陪嫁丫鬟养的。府务、医理、女红、诗词琴棋之类雅好,都是与小姐同时接触的。侍琴从十岁就开始学着看账,灵姨娘做的那些假账,如何躲得过她的眼去?
若不是她们几个心里有计较,不愿始到这伯府中,就搅和得血雨漫天。早在十日之前,灵姨娘就会被逮出来了。
阳春三月,日头渐暖,房中炭鼎已经多时不起了。灵姨娘却觉得冷,满脑子都是她要完了,夫人问什么,哆哆嗦嗦的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侍琴已经说明白了,伯府东街上那处玉器铺子,就前两年的行情,绝不会只收这么点账。尚书府不是没有玉器铺子,两相比对一般,这账目明明了了。姨娘是要自己把这账理清楚了,还是咱们再多花几日,把那处铺子里外都查透了之后,我再与姨娘细谈?”
夫人玩着自己葱尖般的十指,余光一瞥,灵姨娘颤得抖抖瑟瑟。她微微抿住嘴,秀朗的眼一眯,露出一个转瞬即逝,得意又恶狠狠的笑来。
“奴……奴婢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做假账啊!还请……请夫人明……明察!”
高声喊冤也不一定有效,更何况灵姨娘这般心虚。她心里一百八十个鼓手在鼓面上敲个不停,弹得她一颗心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姨娘这是想咱们再多花些时间?呵……那也无碍!”那正合她意。
灵姨娘进了夫人的院子,就没再出来。一日接一日,尤姨娘都乱了阵脚。灵姨娘的那些丫鬟守在空屋子里,惶惶不可终日。后院里,以前总是一天要闹三出的女人们,如今已经寂静了半月多。
主母院子里。
侍书又立在门廊下,这个三月,她已经不知道和夫人产生了多少次分歧了。今天中午,她们又吵架了——
“侍书,你能不能不要烦我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不清楚什么是对吗?可我如今不是在宫里,甚至也没能进一个……呵!小些的后院!我以前……那么辛苦到底值得在哪里?早知道是要来康宁伯府,我就该像那聂侍郎家的三姑娘,像陈国公府中的老五,我……我若是她们那个样子……”
若是那个样子,还不一定会来这里。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还会扯到辛苦?从前学诗,作画,学棋,那不是她们的兴趣吗?夫人爱学那些,尤其酷爱同人对弈。还有外出施粥,办义医堂,那不都是夫人很乐意去做的吗?
怎么是辛苦?她到现在还记得夫人说过的一句话。
夫人说,那些吃不上饭的穷苦百姓笑的时候,她真是比皇帝给了封号那日还要高兴。
一颗心在抖,她却仍然在劝:“我知道,您心里的苦侍书都知道,可您不能这样下去啊!您已经嫁到这儿来了……”
“够了!侍书!你不要一天到晚总是提这个了!你要是看不惯如今的我,我打发你回府去!”
“夫人!”
“够了!出去!”
……
侍书一颗头剧痛无比,她有点茫然地站在廊下,看着院中正在大太阳底下举着一盆水,一张脸被晒得通红,胳膊已经发抖,人也抖得厉害的灵姨娘。
灵姨娘已经有两天,水米未进。
今天这不算是最厉害的。昨天她亲眼瞧见,夫人用簪子去扎灵姨娘。
账的的确确是假的,但给个痛快也就行了,何苦要这么折磨人呢?
侍书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转身打廊下一步一步走开了。
尤其,折磨人的,还是她认为一辈子也不会做出这些残忍之事的,她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