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颠簸的帷车里苏醒,荀忻定定望了一会儿车顶,环视左右,找到了萦绕在睡梦中,那阴魂不散的“噔噔”之声的来源。
只见华元化端坐一旁,手里拿着药杵,一下一下捣药。
观此人神态,好似与罐中药材有仇,沉着脸不太高兴。
荀忻撑手缓缓坐起身,靠到车壁上,有气无力地问他,“何故神色不渝?”
这是什么道理?被忽略个人意愿,一碗药灌倒了事,而后被华神医“挟持”带走的难道不是他荀某人?
见他醒了,华佗放下手头事,倒了碗温水递给他,闷声道,“方才所过之处,见有人道傍埋子。”
“生子不举,罔顾人命,陋俗害人不浅!”
他所说的“举”,为“养育”之意。生而不养,反而要抛弃甚至杀害,何其讽刺。
荀忻沉默,这种事见得再多也无法视若无睹,看华元化这副模样,定然是没能顺利救下婴儿。
“战事频仍,百姓流离失所,以至于田地荒芜,食不果腹……即便如此,骨肉之情如何能割舍?”他还是不能理解弃婴乃至于杀婴的举动,自己的亲生骨肉,动手的时候难道不会心生不忍?
华元化却摇头,“非也。”
“非为家贫乏食不能养,只因陋俗。”
荀忻皱起眉头,“此地有何陋俗?”有什么风俗要父母杀害亲骨肉?
医者看着眼前宛如清风朗月的士族郎君叹了口气,荀氏把家中子弟保护得太好,也不能说不对,只是近乎于与世隔绝了。
“生子多有禁忌,生三子者,五月生者,皆弃而不举。”华佗又开始噔噔捣药,“不过是世俗之见,虚妄之言。”
如今正是五月。
生三胞胎概率太小,古人以为妖异还情有可原,生在五月招谁惹谁了,这也能成为弃养的理由?
“生于五月有何不妥?”荀忻追问道。
“俗说五月五日生子不详,男害父,女害母。”华佗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岂不闻孟尝君故事?”
荀忻这才想起来,《史记》中的确有这么一段,孟尝君田文是齐相田婴的妾室所生,生于五月,田婴以为不详,告诉小妾让她别养这个孩子。
田文的母亲不仅偷偷养育孩子长大,还在事后齐相诘问时有理有据地反驳,说服了田婴。
堂堂齐国国相,见识还比不过他的小妾。
等到田文长大,他父亲田婴也活得好好的。
可见这种忌讳完全是封建迷信。
华佗续道,“王凤与胡广位极人臣,亦有此遭遇,若果真弃而杀之,何来日后名臣?”
“田文距今近五百年,而陋俗至今仍存。移风易俗,何其难也。”医者摇头叹息,捣着药又想起什么,停下来,从袖里摸出一个食指长的小纸卷。
“临行之时,曹议郎曾来相送……贾参军遣人送此物来。”
曹昂来送行?那时候他不省人事地躺在车中,连累曹子修白跑一趟。
一边想着,荀忻接过那一小截纸卷,贾文和又弄什么名堂?
展开来看,纸上只有四个字,八分隶书,端正沉稳:
“泽中有火。”
这是何意?
荀忻不得其解,靠在车壁上反复琢磨。华佗见他念念叨叨、凝目沉思,眉头压下来,“且住,养病之人切忌耗费心神……”
在华元化苦口婆心的背景音下,荀忻想起来这一句是《易》的卦辞,出自“革”卦——“象曰泽中有火,革。”。
泽中有火,即离上兑下。水泽中有火,水火不能相容,因此亟需变革。
变革?
荀忻神情一凛,贾文和是看出了什么?
……
许都,广和里。
酒宴从暮色四合时开始,直到明月当空,酒席上杯盘狼藉。
歌舞管弦早已撤下,婆娑树影映照在庭中,席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