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白给,即使在满心躁狂愤恨之中,依旧保持了一丁点的清醒——所谓“公孙丞相甘如醴”,公孙弘入仕以来走的就是个宽宏长者气宇广博的人设,从来没有因为外人的不逊言辞显露过片刻的怒火;而今莫名其妙喷出这样凶狠凌厉的不逊之词,那简直是匪夷所思到了极点。
正因如此,黄生思索再三,终究还是咬牙忍耐:,只是愤愤开口
“丞相如此侮辱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公孙弘呵呵出声,眼神凌厉而又鄙夷,锋锐如刀如剑:“灭顶之灾已经近在咫尺,尊驾居然还一无所知?荒悖愚钝至此,不亡何待!要是公羊派再多几个这样愚鲁无知的人物,那恐怕都不必汲黯的新学杀上门来,自己都可以直接了断……”
说到此处,一半是出于佯装声势的震慑,一半是出于真正的怒火,说到激愤之处,公孙丞相怒不可遏以手拍案,哐当一声震得茶杯茶壶乱响。直到此刻,公孙弘由御史大夫而至丞相,十余年间杀伐决断翻云覆雨的凌厉之气才终于稍有显露,立刻威慑得黄生眉目一颤。
当此重臣盛怒,黄生胆气立衰,但反应过来后终究不解:“就算——就算霍去病投入新学门下,又能有何作为?霍氏又不是什么经术名门,幸臣外戚,攀缘侥幸而已……”
“幸臣,外戚?”大概受惊过甚,公孙弘不怒反笑,只是语气颇为怪异:“你是说奔袭千里绝域,一战讨灭西域的幸臣;还是说斩首数千,累功无可计算的外戚?经术名门,经术名门——不错,霍家倒真是奴婢出身,只是咱们这位天子的曾祖,而今大汉皇统的奠基之君,不也只是秦末的亭长而已么?嘿嘿,当日高祖手握百万兵,纵使在叔孙通的儒冠中公然便溺,叔孙博士亦唯有忍耐而已。而今的霍家倒未必有高祖的能耐,但要料理公羊派,却实在是太绰绰有余了……”
说到此处,他也不再掩饰,径直拂袖而起,音色却急转直下,竟隐隐露出了声色俱厉的味道:
“尊驾为何不动脑子想一想?能横扫异域的将帅在军中是怎样的威望!霍去病若师事新学,随他出征的将领少说有一多半都要倾向新学;他若再领兵出征而克成大功,则汉军上下便尽是新学的天地——到时候你们怎么争,你们怎么争?拿着笔杆子与火药长剑皮甲去争吗?!”
这一番话倾泻而下气势凌厉,砸得黄生晕头转向几近反应不能,嗫嚅半晌,只能以本能挤出两个字来:
“陛下……”
——果然是读书读得脑门子进水的腐儒,都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妄想着靠皇权来翻盘。公孙弘两眼一翻,再也不想留任何体面:
“是的,陛下。”他冷冷道:“陛下肯定是爱公羊派爱得无法自拔,所以宁愿违背数十万士卒意愿,也要打击新学,维护旧学。”
你当你是人见人爱的学术玛丽苏呢?不知道汉家的皇帝有多么凉薄么?
黄生缓慢眨眼,总算从方才声色俱厉不容喘息的连番质问中喘过气来。他勉强转动大脑,仔细思索片刻,终于找出了这一串质问中的盲点:
“……可当日,当日卫大将军不也曾亲近新学。”
不错,数年前拟定新学之初,不要说卫青曾奉命参赞机要,就连公孙弘——铁杆的公羊派公孙弘,不也曾为陛下尽过绵薄之力,有那么一份功勋么?
不过说实话,当年公孙弘之所以全力辅助汲黯拟定学说,本意不过是要借此打击董仲舒而已;但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固然一败涂地,得渔翁之利的却居然是这什么“日用即道”、“不拘一格”的新学!自元朔改元以来短短不过数年,,谁特么又能未卜先知,猜到自己当年东拼西凑无意养出的学问,会是如此席卷天下的怪物?
即使公孙丞相当日最乐观的想象,也不过是觉得这学问能在五十年后盛行中原而已……反正那时公孙氏已然一抔黄土,又何足为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