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恳小时候最爱看人发丧嫁娶的仪式，因为前者经常能看到漂亮的新娘，在新人入洞房时抢喜糖是小孩子最幸福的事。发丧时的趣事就更多了，流水席的屋棚把路封死，路边整齐地竖满了成捆的玉米秸秆，随便从一处扒开便能进入秸秆与墙之间的地洞，吃酒席的人随手把喝完的滕公酒瓶扔在地上，瞅准了拿一个到小卖部便能换一根冰棍儿。
但最吸引刘恳的是发丧时的花圈和那些色彩鲜艳的纸扎，因为花圈上经常盘踞着一条纸龙，和各种各样的摆件，拿在手里便是一件不错的玩意儿。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们的娱乐和玩具人太贫乏了，所以有不用花钱便能得到的玩具，刘垦总是一遍排斥，一遍小心翼翼地希望得到。
人一死要烧“倒头轿”，众人看到路口在烧纸扎的花轿便晓得村里有老人没了。“开门”以后可就不一样了，纸扎的摇钱树，聚宝盆，金山银山，黄牛和花轿让人眼花缭乱。
只有各色各样的花圈可以留到第二天发丧的时候，当天一早亲朋好友便来上帐，出了礼金便去吃酒席。一波又一波人在路中心的棚子里吃了便走，没有机会吃酒席的人便从自家拿了锅和盆去折人们吃后的剩菜。
下午接待的是“路奠客”，因为他们是发丧仪式的主角，死者家的外亲，要出“起鼓”钱的，因此常被招待得最好。但下午，路奠客便要在路中心参与路奠的仪式，死者的亲友在路中心或跪或拜，递香和酒，由祭人带领进行，出不得半点差错，彼时路被围得水泄不通，老百姓认为这是最有看头的。
小孩子却不这样觉得，路奠或许是很无聊的形式，但那些眼花缭乱的摆设，丰富美味的饭菜最令他们向往。只有路奠客的酒席上会有果盘点心，饭菜也更丰盛，然而因为下午便要举行仪式，席间还要出钱起鼓，他们却根本没时间享受，那些手中拿盆或把手揣在兜里的妇女不见得为了看发丧的人如何表演，他们早盼酒席结束的那一刻了。
路奠开始后，那些看客围在路两边，化身发丧仪式的监督者，他们的眼睛总是盯着那个出错的人，如若年龄特别小的路奠客将动作做得标准而又正确，他们便要啧啧称赞。除此之外，那些好事的女人定然要对每个路奠客评头论足一番才肯善罢甘休。
李老太的遗像也被放在八仙桌上，后面便是她被塞满的棺材，他的亲朋后人便在众人的监督下一阵作揖磕头，那是刘垦所能想到的礼仪范式在他的生活中最集中的展现，回家再次见证这样的仪式，他既觉得惊奇和亲切，又感到恐惧和无聊，但是风俗一贯如此，刘垦竟想不出宽解自己的办法。或许不回来才能够永远忘记那些不体面的记忆，假装自己生活得很好吧！
刘垦站在人群中，他能清楚地看到慧荷低头疲惫的样子。刘垦突然想起小时候跟胡同里的孩子在大路上玩弹珠，丢沙包，捉迷藏，那时李老太觉得吵，便会拄着一把拐棍出来驱赶，孩子们见了她手中的拐棍挥舞却兴奋起来，钻进路边的玉米垛里便不见了踪影。李老太无可奈何，只得气喘吁吁地坐在门槛上仰头看天上的太阳。
不知道为什么，刘垦总以为李老太不喜欢这个世界，离开难道不是最好的么？但她却怕死，怕得要命，于是她便被世界卡得死死的，连死，都不是一件自己可以做主的事，大多数人的生命都是如此吧，被命运抛到这个世上，然后等待它把自己的时间收走，仿佛没收一个孩子的玩具一般，无可奈何又稀松平常。
慧荷也不喜欢李老太太，但她还是会去照顾她，她总是习惯了忍耐。原本，她曾考上一个不错的本科（三本），但因为要交高昂的学费，她的母亲不许她去，她便像疯了一样在村旁的玉米地里奔跑，然后，便没有了然后。
路奠的仪式在孝子的三跪九叩中进入尾声，长子或长孙将八仙桌前后的陶盆摔碎，众人便将李老太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