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亭雨带着容骥和曲无离开的这天,济州下了一场久违的小雨。
路边的每个摊子都架了一层遮雨用的油布,那些在日光下绚烂饱满的颜色被乌蒙蒙的天渡上了黯淡的灰气,看在人眼里时带着无法阻挡的苍凉与落寞。
昨天池亭雨亲自登门拜访秦望川,向这位磨砺出成千上万个心眼的老狐狸说清来意,老狐狸终于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在他临走前发自肺腑地问道:
“你当真不会后悔?”
池亭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晚辈礼,回答道:“通天大路并不好走,再多的人也只能从旁辅助,雄心是靠经历积攒的,我希望他不止为了宫里那仨瓜俩枣,而是真正看到了百姓的苦难。”
这是他想了三个夜晚才想出的答案——并非为了告诉别人,而是叩问自己的本心。
他以为自己站在群山之巅,俯瞰众生如草芥,所有阴谋诡计都是风吹草动,毕竟身后还有更高的巨人为他指路。
但如今,巨人隐隐出现垮塌的征兆,更远的天光落在他头上,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忘了来路,那些曾经被他踩在脚底的鸿鹄壮志忽然崛起,想将他铸成巨人。
“去吧,去看看边境的百姓都是怎么生活的,你以后可能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容骥站在烛火通明的房间中,轻声道:“那我们还回来么?”
他向往四境,但那只是增加阅历的手段,人都是有家的,他在南溪县的家已经回不去了,不想再失去如今这片栖身的土地。
“怎么不回来,你还没在秦先生那儿出师呢,这么漂泊来去的,什么时候才能学完本事。”
池亭雨嘴上看着能说会道,其实心里也在犯嘀咕:打仗和游历可不一样,那是要人命的。
一个人再怎么镇定自若,在看到鲜血与杀戮的那刻也会战栗,也会害怕。
然而自古皇帝都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后世讲究以和为贵,却忘了马该怎么骑,江山又是谁的骨血堆砌而成。
如果能选,他宁愿将无畏留给容骥,剩下的害怕由自己来慢慢消化。
这是他在江行那只鹰飞走的当晚,对容骥说过的话。
此刻,他们带着行李轻装上路,车上坐着容骥与曲无,车外,池亭雨头戴一顶硕大的斗笠,手持马鞭,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济州本土的小调。
“都道济州儒风飘遍山海,可这民间小曲儿又与别处不遑多让。”
欢快的曲调跟着他的嗓子洋洋洒洒掉了一路,被赶早集的百姓捡起来,接上了版本不同的后续。
连绵的阴雨依旧飘着,每个人心里那层阴影都渐渐化成了水汽,随着曲调飞上半空,破开了乌云盖顶的苍穹。
济州与边境相隔万里,想避开长安的耳目,就要北上,而非南下。
池亭雨也没料到,有生之年,他能亲眼看一看无边的草场,在那牛羊成群的地方,说不定还能遇见到处游历的饶景润和严慕。
只是北上终至蛮人国境,他们二位语言不通——曲无不算,他只能比划,总归多有不便,想要平安通行,估计得花点功夫。
然而越临近草原,曲无的反应就越不正常。
在进入北蛮之境前,池亭雨先在一处偏僻的人家中落了脚。
他在林子里□□西进了大半天,车轱辘不堪重负,提前寿终正寝,无奈只好带着两个拖油瓶找地方投宿,正好遇见了这户鹤立鸡群的人家。
这户人家建在深山老林里,家主是砍柴的樵夫,家里有一位妻子,以及一个年龄不大的孩子。
从山上到山下有好一段路,这家人平常不出门,全靠当家的背着柴火下山,换完米面粮油,再原模原样地背着东西回来。
曲无似乎很害怕往北走,他从两天前开始就隐隐有发热的症状,晚上睡觉也不老实,嗓子里总是咿咿呀呀地叫唤,可惜说不了话,没人能听懂他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