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昭十四年冬日的雪下得很大,漫天白雪像是在内廷四处扬起灵幡,遮掩朱红宫门青砖碧瓦,以哀冷肃穆笼盖往日繁华,关雎宫外的侍仆们冷得直搓双手,眼见一盆盆血水从主殿端出,寒意更弥漫至心尖。
皇后体弱多病,产子艰难。
兴许是活不成了……
念起皇后崔氏,阖宫侍仆都会道她一声好。
崔氏性情温柔,待人和睦。在她手底下当差的多多少少都领过她的恩德,此刻也是真心实意为她祈祷。
然而神佛大抵还是更愿意听本人的祷告。
一炷香的功夫,内殿传出哀嚎,
“娘娘……崩了……”
在外头端水的皇后贴身侍仆听见声音直将银盆摔落在地,扑倒在地痛哭起来,哭声撕裂枝头白雪,她伸手去触碰后颈,想要擦净雪水,却拾到一片花瓣,那花瓣被风吹着在她指尖转了个旋,似乎是在安慰她,接着随风而去。
侍仆仰头看,竟是那颗从未开过花的翘绿梅树开出的花。
棕黑枝头绽开几朵梅,其中最高最艳的那一朵向阳而绽,浅绿花瓣沐浴在日光中,落在侍仆身上的便是她的花瓣。
她顺风而摇,似与天相接,好不欢愉。
可侍仆看着这棵梅只觉得伤感。
这棵翘绿梅树是陛下特意从凛东替皇后寻来养活的。皇后说句红梅太艳,陛下便不辞辛苦亲自栽种绿梅。
侍仆知道高门贵族多是利益牵绕,越尊贵的夫妻越相敬如宾万般隔阂。可她们在宫里当差的,尤其是像她这样在皇后身边伺候的,最清楚这对世间最尊贵的夫妻是如何恩爱。
陛下同皇后少年结发。
空置六宫,唯有一妻。
皇后体弱多病,难承担皇嗣之任,前朝议论纷纷,陛下从来不管。日夜珍宝流水似灌入关雎,更在宫中修建明月园,园内物品陶像,皆是皇后故人旧物,以此慰藉皇后思亲之情。
皇后待陛下亦是情深,明知自己身体孱弱,还要不顾性命为陛下留下子嗣。
所谓百年琴瑟,恩爱夫妻,莫过于此。
可惜天意总不叫人圆满,无论身份高低贵贱。
陛下待皇后情深如此,如今皇后去了,他该何等伤心……
贴身侍仆在殿外不知殿内情形都觉得难过,殿内的宫人眼睁睁瞧着皇后崩逝更是如此,乌漆漆跪了一地,眼泪真情实感地往外涌,哭声云绕整个关雎宫。
离皇后最近的刘院首也想哭,却并不是为着皇后离世,而是因为自己知道了天底下最大的秘密,一个约莫会令他性命难保的秘密。
就是适才,生死离别之时。
他听见床榻上的皇后娘娘、素日温柔和睦的皇后娘娘对陛下说,
“谢寄,你是机关算尽,可你算不到我能这样逃脱你的掌控。”
“你怨不了旁人,这是你的孩子,是你,害死了我。”
刘院首看见皇后那双忧郁却温柔的桃花眼似沉铁冰冷,没有宽和,没有笑意,只是不屑与冷漠。她面色月光般寒冷,冷汗自她额间垂落,像花露垂在绿叶。
明明要死了,明明是即将与挚爱死别。
可她却犹如落叶归根,归心似箭。
逃脱。
害死。
……
刘院从未见过皇后有这样的神情。皇后是名门贵女,入宫以来对上亲厚对下和睦,她不大爱笑,可那应该是她天性便不爱笑,她一生顺遂,如何会有这样浓郁的恨。
恨什么。
恨陛下?
可是为什么?
……
贵女王孙,少年夫妻,缘何不爱,又何以如此恨?
刘院首不明白。
他仰头看向仍双手紧锢皇后的陛下。男人面色沉静,他眼帘轻垂着,瞧不清悲伤还是阴郁。刘院首正要挪开眼,却见他骤然笑起,薄唇银钩般微扬,凌冽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