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江户的排水系统完全无法应对这么多的雨水,道路已经形如浅滩。原本人流如潮的街道至多只能看到零星几个人影,且都是行色匆匆,木屐踩入积水中的水花尚未落下便急不可耐地迈出下一步。而除了水花四溅的脚步声、雨水噼啪打在雨棚上的声音以外,整个城市一片寂静,就如雨棚下布告栏里的被潮气洇成灰色、墨迹都散开的处刑公告一样,陷入阴郁与衰败之中。
这场暴雨的时间,就和那张公告贴上去的时间一样长。
桂小太郎的羽织已经被雨打湿。这种天气里,雨伞发挥的作用实在有限,即使他还戴着馒头笠,仍然被打得满脸都是雨水,连长发都在湿气里结成一绺绺。当走过一个巷口时,他若有所觉地一回头,警惕的目光便落在了不远处似乎候他已久的人身上。
那个人一步步向他走来,最终停在距他五步之外的地方。
和桂小太郎为了掩盖面容而又戴斗笠又打伞的奇怪扮相不同,来人只戴着一个简单的馒头笠,雨水在斗笠的边缘上汇聚成线直直下落,却又因为斗笠的大小实在有限,未能落入积水中,而是滴在来人浴衣下摆,将上面金色蝴蝶的底色由紫浸出更深的颜色来。他身形清瘦,此刻衣衫半湿地贴在身上,越发显出一种单薄的病态,只是腰上在废刀令颁布后仍然带着的打刀隐晦地暴露出主人并非真的羸弱无力。
桂小太郎撑着伞的动作未变,神色却微妙地冷了下来——但要说是仇敌,又似乎太嫌过火。他就像是遇见了曾经熟悉、但又理念不合的人一样,以一种警惕却不抗拒的态度看着那个人走近和停下,沉稳地开口道:“你也为银时的事来的吗?”
“是啊。”来人回答道,被斗笠边缘挡住小半的脸孔里仍然可以看出下巴尖细、嘴唇秀丽,应当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我前几天就听到了这个事——以他的脑子居然能干出变造铸币这种事,实在是让人牙都要笑掉了。”
“如果你只是想对我说风凉话的话就找错人了。”桂小太郎说道。
“不用着急。”来人淡淡地说道,唇角轻轻上扬,竟然拉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家伙上课睡觉没脑子就算了。我不信你也看不出这件事到底是谁在推动,究竟是谁想要银时的命。”
“你要去救银时吗?”
“要让他逃离江户吗?要说服他对抗幕府吗?”
“还是——又要像老师那时一样,看他也被这世界吞噬嚼碎?”
他每说一句,就朝桂小太郎走近一步。几句话完后,两个人的距离也拉近到了咫尺之间。雨水接连不断地从斗笠边缘、伞扣上滑落成线,犹如一道天然的屏障,然而来人那轻柔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已经被彻底撕裂,那种犹如野兽濒死般的癫狂与憎恶,都从那骤然咧开的大笑般的唇中流泻而出,在雨水的遮挡下也如此惊心动魄。
“只要这个世界还在,一切就会被不断的夺走。现在的你还要对我说那句‘想要不牺牲他人地改变这个国家’吗?”他对着桂小太郎大笑道,笑容极尽嘲讽,“这一回你看清了吗?”
桂小太郎神色更冷了几分,手搭在腰间刀柄上,任徐徐拉开金属的冷光被雨水反射出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有自己要做的事。”
“我知道。”对方回答道,“我只是在处刑期到来之前,赶来见一见老朋友罢了。”
名为高杉晋助的青年拉了拉已经湿漉漉的馒头笠,像是被那刀光震慑、又像是根本没有被那没完全出鞘的刀威胁到,自顾自地退开了。那张俊秀的脸孔上仍然残留着那笑意中狰狞的余韵,但他只是走出了十几步,那个表情、和他的身影就一并被暴雨模糊在桂的视野里。
桂小太郎看了看高杉离开的方向,过了好几秒后,他才一转身,重新开始赶路。
没过多久,桂就已经站在了一家店铺门口,收伞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