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迢倏然有丝心虚,忙敛了神态把脸别向门外那九曲桥。小桥曲曲折折,白石头被太阳照得晃人眼睛。她看得眼花了,又不好拉下脸转回来,只好背着人把眉眼挤了挤。
幸而董墨在背后招呼,“小姐请坐,兀突突站在我跟前,像是朝我要债一般,慌得我不知要还小姐些什么才好。”
梦迢又遭他讽一句,心里暗骂他八百句!趁势转回来,扶着椅子坐,“你并不欠我哪样东西,犯不着还。”
“噢……原来我并不欠小姐的。”董墨哼笑了两声,目光高高地射下来,隐隐戏谑,“那小姐怎的瞧我那眼神,像是瞧个百年冤债?就为了你撞了我的车,想叫我搭救搭救你,我没理会?”
绕来绕去,果然是为了撇清他自家的干系,满足他心里的好奇。
梦迢也无非是要借故引他来搭话,如今既然说上话了,她自然也就顺着梯子往下爬。
于是娇面稍垂,叹了声,“是我那日急得有些昏了头,您认也不认得我,凭什么管那档子闲事?怎么都怨不到您头上去,您别放在心上才好。”
这不讲理的人忽然识礼起来,反叫董墨有些措手不及。他转转手上的白釉盅,缓缓搁下去,“那是些什么人,是为什么事为难小姐?倘或里头有什么冤屈,小姐说明,我或许能为小姐做个主。”
他并非真心,只是一种调侃式的客套。可梦迢得装傻,先是缄默须臾,旋即泄出缕苦涩的笑意,怨他改作凄凄楚楚的自怨:
“并没有哪样冤屈,欠人家的钱,就是到了阎罗殿,阎王爷也得判个该还的。只是父母过世,举目无亲,我与妹子靠替人家做针线帮补些散碎过日子,哪里还有闲钱还?还不上,人家自然就要人来抵。”
闻言,董墨心里又提起疑来,这女人是诈人钱财的?他倒不缺钱,只是极其不喜欢受骗。
他刻意不去搭这个腔,梦迢只得也沉默着,两个一时无话。
恰值丫头领着人进来摆饭,两个葵形的三层食盒,摆在风窗底下的一张髹红圆案上,足足六样菜蔬,又配着一样鹅油果馅煎饼。
梦迢出门时刚用罢午饭,哪里还吃得下?兀的一见那些鱼肉,堵得心里有些反胃,偏要做出一副饿老鬼的眼色,咽了咽了轻喉,起来福身,“多谢董老爷怜惜赐饭。”
“不必如此称呼,家中还有长辈,当不起‘老爷’,只叫我的字吧。”董墨也拔座起来,朝案上抬抬下颌,“小姐请用,董某先失陪。吃过了,我使人备轿送小姐归家。”
梦迢目送他几步,跟随丫头款步到案上坐。端起碗来拣了个饼,慢条条咬一口在嘴里,只觉胃里顶着,实在食难下咽。
正是此刻,这天煞的董墨倏地由廊下转回来,在背后凉悠悠地冒了声,“对了,小姐方才讲,那些人要拿小姐去抵债,不知是怎么个抵法?”
陡地将梦迢狠噎了一口,接连几声咳嗽,牙关里蹦出些饼渣滓,喷了一席。
她虽无家世,可自幼受她娘的教导,还从未这般出过洋相!又遭那饼渣子呛到气管里,瘪得她心肝脾肺样样不自在,心里真是有些恨起来!
便拍下箸儿,搦转腰去冷眼瞪他,言语里都是刺,“还能怎么个抵法?自然是以身相抵囖!章平瞧我这通身,除了一副身子,还有哪样值钱?只看你住的这园子,又是这副穿戴,就是那富贵人家的公子,哪里晓得我们平民丫头的苦?”
说话间,那眼眶泛了红,一股天然英气被泪花雾浸湿了,清丽的美态浮在破罐破摔的蛮横里。
董墨此刻才真的觉得她长得很美。先前只是眼睛认同,眼下,仿佛是她的灵魂往他心里撞了撞,振得他的心也认可了她的美貌。
至于她那些充满苦楚的话,不论真假,到底有些触动了他。他稍稍垂了垂眼皮,略有不自在,“对不住,是我多嘴,请别往心上去。”
梦迢惊得泪花没来得及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