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冲有时也会想起同僚口中的纪大人。
纪和自然是辽州人,那里有丰茂的草场。
当然在更多的时候,与其说是草场,不若说是荒原。
在纪和的童年记忆里,自己孱弱的身躯是和荒原共存的。在别的孩子摇头晃脑听先生说些听不大懂的话的时候,他听到的是荒原上呼啸的风。那风很冷,或者说是冷冽,吹过他的羊,以及他的脸。
自然,夹杂在他记忆里的还有一些别的声音,好似从父亲嘴里传出的,无外乎是一些让他安心放羊的话。他父亲在冷风下揉他的脑袋,说是家中没有钱财,这辈子对不住他。接着又说,孩子,你少去学堂那边儿。
所谓学堂,是在一顶蓝色的帐篷里。在硕大的荒原,这顶帐篷在百姓们破布赘起来的帐子堆里显得格格不入。
纪和晓得父亲不喜欢自己去看学堂拿顶帐篷,便是背过身去,看着那零散的羊群。他有时会晃晃手上的鞭子,觉得一辈子就要眨眼而去,又觉得一辈子这样漫长,漫长到他几乎要熬不到今日的太阳落山。
于是,纪和躺倒在荒原上,从怀里摸出那册不知看过多少回的野书。书里讲的是他并不很明白的爱情故事。可是,他想,如果这一辈子就要这样过去,那他也该要搂着这本野书死在这片荒原上。
书里那并不很让人明白的故事显然要比这些羊要可爱。
所以当那驾驴车经过并停下的时候,纪和还在腹诽驴车主人要走不走,让他分神。
直到,一个人从车上下来。
很快,一双白皙的手向他伸来,那不是作农事的手。纪大人有些失神,是有一会儿,他才好像回过神儿,听见这男人说:“把你手里的手给我瞧瞧。”
纪和点点头,他鬼使神差地把书递了过去。而后便听到这中年男人说这样的书该少看,他脑子还没转过弯儿,男人又问他可曾看过《千字文》抑或是《大学》。
纪和摇摇头。男人又说家就在不远处,可让他借书看,看完再换。
纪和听了,咧开嘴巴乐了。
直到某日终于得空,他才明白男人所谓的不远意味着甚么:男人的不远是指坐了车子,可在他尚且年少的脚力下,那座男人描述的两进院的小院却似远在天边。
等回到家里那个小破屋子时,天已擦了黑。父亲对他放羊半路跑了去做其它这件事很是愤怒,骂他不作正事,让他明日自个去把书还了那人,以后断不许再看。
纪和怀里抱着书,梗着脖子不说话也不认错,还是阿娘苦苦求着,父亲才松了口,允他看书,却又不许耽误了放羊。
那是一本整洁的完整的书册。纪和摩挲着封面,心中宛如大鼓在敲,敲了好一会儿才静下来。他翻开书册,上面偶尔有几句批注。墨迹分明已经干涩,纪和却好像还是看到它盈盈亮着光,散着陌生的香味。
纪和已经将父亲要他明日按时放羊的警告抛之脑后,全心扑在这本书册上,直到天边亮了微光,纪和才合上书躺在草席上,细细回味他看过的每一个字。
等他白日放完羊,再是得空,便又迫不及待地跑到那人家里换了新的书来看。
因着昨夜一夜未睡,致使放羊时总打盹。纪和心中一惊,四处一瞧,见是小羊都在,且是松一口气。不过自这时起,他不敢再通宵看书了,生怕父亲一个不高兴将那人借他的书全都扔出去。
自此,纪和白日里一边放羊一边看书,晚上睡前再读一两篇。
纪和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只记得荒原上的草绿了又荒,荒了又绿。直到那人提出为他出资路费,让他赶去科考。
父亲还是不同意的,他伸手指着天上,说是那些富贵人家也鲜有考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