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内阁首辅,万阁老自然是读卷官中的一员,这差事打他进入内阁起,已轮着好几回了,他带着一点熟极而流的心不在焉,一边往卷子上画符一边想着,可惜他一生位极人臣,却有一桩大不幸,没养出一个好儿子——儿子学问太差,竟让他连在科举中替他通一通关系都不好下手。
唉,他还是脸皮太薄,早知该乘着先帝在时,不要管别人啰嗦闲话,就给他弄一个进士才是,至多名次取低一点罢了。
如今新皇继位,这机会恐怕难找了。
他虽则还坐在首辅的位置上,外面看起来新皇对他也客气,似乎仍旧地位稳稳的样子——然而他自家人知自家事,就是这客气,才让他一日比一日更不自在,他已拿出全部手段往上逢迎了,试图将和先帝时的君臣关系延续下来,新皇却不知有意无意,总是不接他的茬。
——这是安心要疏远他的意思啊。
内阁首辅这个职位极高极清极贵,也极端地不好做,和一味往上冲的言官不同,首辅不但要压得住下面的百官,也要哄得住上面的皇帝,其中的度如何把握,则由历任首辅的性格决定各自的风格。
万阁老就更偏向于后一项,哄好了皇帝,再借皇帝的威权去拉拢打压下面的群臣,正应了一句耳熟能详的成语:狐假虎威。
如今虎不肯出借虎皮,万阁老就变得比较难过了,上面讨不了好,下面隐隐地开始冒出不和之音,这夹板气受的,万阁老的睡眠都大不如前了。
“……唔,这笔字倒是不错。”
万阁老打了一个哈欠,正昏昏欲睡之际,面前新取来的一份卷子上一笔极工整又微带冷峻的馆阁体映入眼帘,让他提了点神。
粗粗扫过内容,文如其字,用词简练而精准,该炫一点文采的时候又炫得恰到好处,更有一项拉分优点:不长。
晚上的烛火点得再多也不如白天明亮,且又困倦,万阁老现在最不想看见那些晦涩又罗里吧嗦挤满整张卷子的文章,当下心生好感,提笔一挥,就大方给了个圈,然后传给下一位读卷官。
这么一份又一份地流转着,终于批写完毕,进入下一个定名次的环节。
这比批写时要热闹得多,因难免有等次相同的情况出现;或虽差了一等半等,但某位给上等的读卷官特别看好这篇文章,便要与其他人据理力争,争取把自己看中的文章往上提一提;当然,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中式举子里有关系户,为了把和自己利益相关的关系户尽量往前排几名,读卷官也会争论起来——虽然卷子都糊着名,但殿试不过三百份卷子,想认出来自家的关系户还真不难,这点手脚都动不了,也不配坐在这里成为读卷官了。
东阁里的夜烛高照,争论声传出窗扉,人在中庭都能听闻。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三百名位次尘埃落定。
“哈欠……”万阁老这回是真累着了,眯缝着眼,连着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眼角泌出泪花来。
“阁老既累了,就先去值房里睡一会罢,这里的卷子都已评定好了,名次也决出了,不过剩个拆封填名这一项,我们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出不了错。”
出言相劝的是另一名读卷官,工部尚书蔡华荣,万阁老一党。
万阁老犹豫片刻,一则他年纪上来,着实是撑不住了,二则他想关照的关系户都已不动声色地关照过了,这一走倒也放心,便同意了,一路打着哈欠一路先去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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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
万阁老疲累过度,这一觉反倒睡得格外熟些,直等到小吏来叫他,他才醒了,一看天色,忙起身匆匆梳洗过,往阁房去。
其余读卷官已在等候他了,因几乎彻夜未眠,脸色都有些发菜,衬得万阁老倒显得有些神清气爽起来。
蔡尚书笑道:“阁老今日气色好。”
次辅则把手里捧着的十份卷子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