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西没再问,只是走上来,伸手搂了他一下,低声说:“你现在不想说也没关系,我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咱们当面锣对面鼓,一五一十摊开了谈,不论后果怎么样——大家都是成年人,没什么事接受不了的……我等你找我聊。”
……
昌东用冷水洗漱,但洗完了,人没清醒,反而更恍惚了。
躺在床上,想到叶流西那句“我等你找我聊”,不觉苦笑。
聊什么呢?从何聊起?聊完了,又想达到什么目的?
他迷迷糊糊睡去。
梦里,外头很冷,风很大,而身子很轻——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吹啊吹,把他整个人都卷走了。
然后,他跋涉在漆黑的沙漠里,手里擎一支燃起的白蜡烛照明,很远的地方,有一块亮,像一泓发光的水,又像月亮栖在沙地上。
那是方向,他不断地走。
好不容易走近了,止不住毛骨悚然:那束亮,像舞台追光灯的打光,四面却找不到光源,是凭空生出——光里围坐着十八个人,安静、沉默、面色苍白。
昌东的手抖得厉害,烛油滴在手背上,每一滴都冰冷:那十八个人,都是山茶的遇难者。
蜡烛的火焰飘忽了一下,灭了,有极细的白色烟气呛进鼻腔,那束光里,孔央抬起头,向他招手,似是唤他过去。
昌东这才发现,孔央的身边,还有个空位。
遇难者是十九个,是他迟到——他们在等他,他早该来了,黑色山茶,没有奇迹,没有幸存者。
昌东嘴唇翕动着,慢慢后退:不行,他不能归队,还有好多事没做完……
下一刻,突然间天旋地转,那些人冲上来,把他掀翻摁倒,拗胳膊拽腿,蜡烛骨碌滚在手边,怎么也够不着,昌东挣扎着抬头,眼前是一张无限放大的脸。
那是龙芝最初选中的,那个刚做爸爸的男人。
那人揪住他的衣领,一边向着光圈里狠狠拖拽,一边质问他:“为什么?你不帮我们报仇也就算了,你还向着她,要去帮她,你还有没有心?良心在哪里?心呢?”
好多双手扒拉过来,指甲尖利,破皮入肉,都在扒开他胸膛,七嘴八舌嚷嚷:“心呢?心呢?”
昌东拼命挣扎,但忽然间,那些人又退开了,立在边上看他,眼神惊恐。
昌东低下头,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胸膛间,一颗心早就破成块了,有一根银亮的心弦,像穿衣针引带的线,针脚细密,把心缝补了一道又一道,心还在跳,心弦穿插在心肉间,发出诡异的颤光。
他哆嗦着,拿手去抓拼被扒开的胸膛,一抬眼,看到孔央。
她坐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静静看他,眼神悲哀,有泪从颊上滑落,脖子上戴着那根银白的细链,绯红色的裙角在风和光里轻扬。
昌东眼前忽然模糊,语无伦次,血从紧攥的手里溢出,声音发颤:“孔央,对不起,但是真的……我还有事要做,流西……她也不是故意的,大家都很危险,真的。”
他说了无数声对不起,向孔央,也向身周那群咄咄逼人的人,没人听他的,他们推搡叫骂,这叫骂渐渐变成了哀哀痛哭。
有人哽咽着说,尸体都还没找到。
叶子落在关外,飘万里也寻不到根了。
孔央终于开口说话,没怪他,只说了句:“昌东,你怎么老在道歉呢?”
……
昌东醒过来。
天已经微微亮了。
进关的万里长路,也就到这里了,是时候该往回走了。
有些事,不久之后,就可以划上句号了。
——
早饭比往日都丰盛。
想到出关在即,丁柳止不住兴奋:高深这两天没大的反复,看情形,只要熬过出关,熬到送院就医,应该没大问题。
只要人没事,在她看来,这一趟就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