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趁着老傅洗澡的功夫,才终于说到正经事:
没几日瑞金医院要办个烈士追封追悼会,因公殉职的谭主任亦在其列。至于当年的肇事者,早几年被处死刑了,但家属希望借此契机见母女一面,当面道歉,不求原宥,但求一份自赎。
梁瑛问昭昭,能不能回来?
“与其说是他们在自赎,对于我们而言,也需要这个走出禁足与过去和解的机会。”
梁昭沉默无声。
她一时好矛盾。这些年来,她始终认为那凶手连带着家人是不可原谅的,罪恶深重、万死莫赎。
谭主任是耳鼻喉科大夫,而患者所谓的“空鼻症”恰恰在医学上没有官方认证,简言之,就是他死得很冤,这一切明明可以避免。
人能生来即圣贤就好了。
她做不到不把后来的不幸迁怒于对方及其家属,好难。
正如顾铮从前疏导她的,
该爱爱、该恨恨,
我们要容许心里种着蔷薇的同时,匍匐着猛兽。
但是梁瑛提醒姑娘,“昭昭,别忘了你爸爸从前教过你的,有些事情吧,惩戒别人的同时也在数以百倍千倍地惩戒自己。”
这也是老谭奉行终身的处世圭臬。他是那样一个有如春风般的人,白袍加身,和光同尘。
时至今日,真正担责的人已去,你该饶恕的就只有你自己。
咕嘟绵绵的泡沫里,梁昭微浮起来眺窗外,挂壁音响里在放梁翘柏的《在到处之间找我》。
起风了,
她忽而想哭。
终究梁昭还是请假回了上海。但不知道要逗留多久,放心不下彭彭,索性托运捎她一道回。
可惜团队竞标临阵出岔子,走不开,她只能改签到追悼会当天返沪。
过关到广州乘高铁,下车又在高架上好一阵塞车。
天杀的,出租车上梁昭勒令彭彭,//“妈妈这下不得不带你去会场了,但是!你必须给我乖乖的哦,不许乱跑不许闯祸,否则,我今晚不介意吃狗肉火锅。”
彭彭还是一个劲吠她,只是这回音调不同,瑟瑟地、畏缩缩地,似求饶也似背书:
妈妈我会乖的啦!
嗯。梁昭这才满意。
一小时后,滨江酒店,追悼会现场。院领导及烈士家属尚未到齐,大厅里也乌泱泱聚满了人,场面一时很无序。老纪试麦的时候连喂了十几声也控不下场,罢了,这场面跟上大课水课没差嘛!底下没一个“学生”肯服他的。
荒唐!如此肃穆之地。
纪正明气得走下台来,目光四处搜刮,寻到拐角里西装革履、人群中轻易打眼的人,走过去,打他肩膀,摊手要稿子。
什么稿子?
他待会上台讲话的草稿。顾岐安代笔写的。
某人不无讥诮地,懒洋洋从方巾袋里掏出讲稿,“这年头就是学生写作文找枪手也得在商言商,明码标价。”
老纪一声“去!”,“你敲我那么多顿竹杠,我还没说什么。”
说着戴上眼镜,举起稿子囫囵过目,“怎么就这么点字?你小子糊我呢!”
“你懂什么?”顾岐安抱臂巡睃大厅,“纸短没事,情长就够了。过分堆砌也不好,‘厨子太多煮坏了汤’。”
老纪将信将疑间,顾某人认罪,“好吧,我就是水完的。”
老纪将将抬手要抡他之际,只见东西走向的红毯上,从门口处奔进来一个人影。黑裙套烟灰色西装,过肩长发上沾着漉漉微雨,行色匆匆之貌。因为跑得委实太急,放在手包里的折叠伞一颠一颠地,
溜下来、再溜下来,
继而啪地一下,跌在顾岐安脚边的时候,他心脏好像也往下一坠。
不等他回过神来,就听到急于找狗的梁昭呼唤:
囡囡!
这下顾岐安心脏全然沉到底了。
囡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