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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嶙额角挂汗,头大如斗,在薄府正堂急得团团转。
只听一道男声不疾不徐,悠然笑道:
“林尚书,何至如此?”
凡是中原汉人,乍一听薄将山说话,都会觉得很是奇异:不是不标准,不是有口音,而是薄将山语速缓慢,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配上薄将山特有的嗓音,一股权臣风仪缓缓呈来。
小姑娘可能会觉得撩人不已,中年直男的反应如下所示:
林玉嶙笑呵呵地擦汗,心里大骂一句狗/日/的,都火烧屁股了,装什么大尾巴狼!
林玉嶙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下官,见过相国大人。”
薄将山一身雪白襕衫,风流蕴藉,气度不凡,好似被裁剪下的月光本身,笑着作揖回礼:“林尚书。”
林玉嶙不觉得英俊,只觉得吓人,这人今儿个穿白是什么意思,先行替他林某送葬么?
林玉嶙心里一阵绝望:
——难不成这个血霉,他林玉嶙是倒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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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霉的大儒戚岱,好比祭天时先杀的那只鸡,只是一场屠宰狂欢的开始。
先前在紫宸殿,皇上点名调来,要薄将山牵头督办的那个调查组,勤勤恳恳地把本次春榜案卷,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
得出的结果是:
——没有舞弊、没有舞弊、没有舞弊!
此次北方考卷,无一人出挑!
戚公死得冤枉!
薄将山冷眼觑着朝中文人激愤,折子雪花一般飞向御案,不由得心头大叹:
戚岱的死就是皇上的信号,怎么这群儒生还没看懂呢?
这次春榜到底有没有舞弊,周泰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数?他为了平息北方世族的怒火,特意调来一拨人重审卷子,不就是为了让你们在矮子里拔高个儿,挑出几个差不多的北方士人上榜吗?
这群老夫子都是年高德劭之辈,薄将山再怎么狼心狗肺,也不至于冷眼觑着他们挨个送死,忍不住出声暗示了一番。
秘书省的秘书大监,是位笑呵呵的白发老妪,也是先前在紫宸殿外时,感叹暴风雨即将来临的人物。
能混到这个年龄的大臣,不至于听不明白薄将山的意思。
秘书监笑道:“相国大人的好意,老婆子心领了。只是我们这些老骨头,已经活得太久了。”
“……”薄将山匪夷所思,“既然大人明白——”
秘书监柔声打断他:“相国大人,这朝堂,病了呀。”
薄将山一窒。
“——‘变白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秘书监低声叹道,“相国大人,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呀。我们这些人,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难道连黄口小儿都明白的道理,都还不明白么?”
薄将山心神震动,急急忙道:“夫子所言极是,但切不可以卵击石……”
秘书监突然道:“相国大人,你听说过我的少年蠢事吧?”
薄将山愣了愣,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说起往事;但这位秘书监,当年也是名满京城的才女。
她也年轻过,明媚过,放肆过。
“我当时自己写了封婚书,大咧咧地拿去步府,说要嫁给步相。”秘书监抬起浑浊老眼,深井一般窅黑的眼睛里,呈出华彩灵动的光芒,“——哪有姑娘自己给自己提亲的?但是这步相,不嫌我没皮没脸,反而好言相劝,说我这等才学,嫁给他不是可惜了?”
薄将山突然想起,这位秘书监可是大朔开国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状元,不由得端出几分恭敬来:“步相慧眼识人。”
“我中榜那日,步相送来一幅字……那字可真俊啊,我一记就是一辈子。”
秘书监抬起眼睛。她不年轻了,鸡皮鹤发,垂垂老矣,满脸都是岁月的痕迹,却迸发出不可思议的美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