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二十岁还是二十八岁,她好像始终都在不合时宜地、面对着高高在上的审视。他们所有人,每一个,都在用看似温柔的“你真好”,来劝她“识时务”。
【你叫艾卿?在和我儿子谈恋爱的是你吗?】
【我是他爸。】
【你是哪里人?我知道你是Q大的学生。Q大的学生现在满地爬。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打游戏认识?真行,打游戏认识,你不用读书?】
【老婆你别管,我来问她。你爸妈没教过你女孩子不要随随便便跑到男生家里吗?我家小孩跟你那是一路人吗?我真是……唐进余人呢?!打电话喊他过来!看看这就是他搞的什么工作室?简直就是胡搞瞎闹!】
胡搞瞎闹。
言犹在耳。
“……”
她的手心里忽也密密麻麻地沁出汗。
心想这么多年了,硬刀子变成软刀子,软刀子也变不成绕指柔。
那种无助和愤怒交杂的感觉,时隔多年在她心里喷薄而出,她明白这条路走到尽头,她就会再变成那个微笑着送别对方、说您放心我不会再打扰、说我知道我高攀不起的,二十八岁的懂事的艾卿。
然而这一刻。
却好像突然有很多话想说。
很多很多话——
“阿姨,不仅您是做父母的人,我的父母也是父母。”
“……”
她听见自己心里在说的话。
于是就这么跟着复述,说了出来。
“不仅唐进余是您家里的宝贝儿子。我,我也是别人家里辛辛苦苦捧在手里长大,当掌上明珠养大的女儿。”
她说。
“和唐进余分手那年,我妈知道我心情不好,坐火车赶来北京照顾我。那年北京雾霾还很严重,冬天下着大雪,我妈住在校外,她说找了个家庭旅馆,天天给我煲汤给我送饭。但我躲在宿舍不愿意出来,谁都不想见。”
“最后连我室友都看不惯了,说你有没有良心,你妈给你熬的汤你怎么忍心一口都不喝?你谈个恋爱谈得连家里人都忘了?我当时还在为聂向晚的事伤心,听到之后,委屈得一个人哭了一下午。但晚上我妈又来给我送汤,我再难受还是喝完了,整个人心揪着疼。后来我想了想,就偷偷跟着她,想看看她到底住哪,我当时想的是我想给我妈一个惊喜。我觉得我已经很对不起我妈了,我想哪天自己买点好吃的过去跟她一起吃,给她道歉。”
“结果我跟过去,发现我妈住在一个特别破的、医院旁边违章的那种小招待所里,旁边有五毛钱可以做一次饭的公共厨房,我当时看着我妈上楼,我看到灯亮了,我几乎能想象到我妈在干嘛,她肯定在给我爸打电话,说闺女今天下楼了,吃饭了,看起来瘦了……我只是那么一想,突然就在下头忍不住地抱着脑袋哭,我怕她听见我还不敢哭出声音来。”
“我心里当时想,我怎么活成这样了?我妈是送我来北京上学的,她指望着我穿学士服、戴博士帽,她在家的时候、和我爸一起,每天四点就得起床进货,赚那么一点在你们眼里看来微薄到不行的钱。但那段时间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为什么我爸我妈年轻时候不努力多赚一点钱?为什么有钱不买房不做大生意?为什么要让我被别人看不起?我竟然在怪他们。我因为自己谈不成一场‘门当户对’的恋爱,我怪生我养我的父母不够努力,我就是这么做人的。虚荣心把我变成那种人。”
艾卿说。
“那一刻我蹲在那。”
“我蹲在那我对天发誓,我想我这辈子可以不谈恋爱,我这辈子可以没有爱情,但我绝对不会再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情伤害自己,让我身边的人对我寒心——毕竟,人活一辈子,如果连尊严都没有,要爱情有什么用?当饭吃吗?”
她的眼眶渐渐红了。
但并没有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