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城外的那条护城河并非死水,而是从蕴州水系引流过来,长逾六百丈,宽约十丈许,自西北流向东南,春夏丰水期流速湍急,秋冬枯水期虽有减缓,却也不是死水一潭,水性差些的人落入其中,就很难再爬上来。
薛泓碧虽然生在南地,水性却不能跟那些浪里白条相提并论,可他修习了《截天功》,内外呼吸转换自如,在水里头就跟鱼儿没两样,趁着追兵尚未赶到,他一个猛子扎进河里,直接潜入水下向对岸游去。
等到方怀远派人沿岸打捞搜捕,薛泓碧已经爬上了岸,顾不得寒风吹来刺骨冰凉,举目眺望四方,发现此地恰好是个三岔口,往左通往官道,往右可经小道入山野,选前者可以混进来往车队远走高飞,选后者就能藏身乡村休养生息,无论哪条都算得上好路。
然而,中间那条七扭八拐的碎石路通往葫芦山。
傅渊渟入城之前在这里留了三天,眼下那些人忙着抓捕自己,一时半会顾不上这小小道观,可若他逃之夭夭,以听雨阁的行事作风必然将这方圆百里掘地三尺,知道傅渊渟跟步寒英曾在葫芦山顶结义的人虽然不多,却不是没有,若被他们抢先一步拿到信笺,薛泓碧恐怕终此一生都无缘再见这老魔的绝笔。
何况,傅渊渟的死太过突然,连一星半点都还没给薛泓碧交待,无论朝廷密探或江湖任侠都想要从他嘴里挖出秘密,谁会相信他现在根本就一无所知呢?
从南阳城到绛城,从十三岁到十四岁,薛泓碧已经逃得够久,傅渊渟十二年亡命天涯尚知来路方向,薛泓碧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处漂泊。
既然如此,不如去也。
薛泓碧自嘲地一笑,抬步往碎石路走去,这条路又冷又硌,越往上走越是道路崎岖,可他始终不曾停步,也不曾回头。
风雪渐起,日倾黄昏。
薛泓碧终于爬上了山顶,双手撑膝喘着粗气,汗珠从额头大颗大颗地落下,坠入雪地便结了冰。
一道矮小身影正在门前扫雪,恰是当日带着薛泓碧闲逛的小道士,他一边笨拙地挥动扫帚,一边背诵新学的经文,冷不丁看到一个人出现在面前,还以为见了山鬼,吓得往后一坐就要摔个屁股蹲儿,好在被对方及时抓住胳膊,稳稳扶住了。
“福生无量……哎呀,是你!”小道士认出了来人,脸上的惊惶也随之消散,憨憨地笑了起来。
薛泓碧松开手,他主动凑了过来,转悠着打量一圈,疑惑道:“诶,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
说罢不等薛泓碧回答,小道士主动牵起他的手往观里走,道:“先进来吧,我给你找套厚实的衣服,千万别冻坏了,我师父常说风寒入体是邪痹……”
薛泓碧低下头,牵着自己的那只手掌又小又软,脆弱得能被他轻易折断,却有着一股温暖的力量,属于活人的热气从手指相扣的地方往上传递,由表入里,钻进他骨头缝里,既暖又痒。
他笑了一下,有些留恋地挣脱了小道士的手,道:“不必了,我有些急事要见观主,劳烦小道长带我去吧。”
老观主正在那祈福树下挂牌子。
上回傅渊渟来了一遭,老观主发现这棵树上许多牌子都变得脏污不堪,红布条也烂了,索性带着几个弟子把这些牌子都摘了下来,实在破烂不堪的都收进箱子里,剩下的擦拭修理,再换上崭新的布条,挨个挂回树上。
这活儿不重却繁琐,四天下来才堪堪做完,薛泓碧跟着小道士走进院子的时候,正看见老观主踩着梯子把最后一块木牌挂上去。
他年纪大了,眼睛有些昏花,身体还矍铄,站在梯子上探出半身,能把木牌挂在一臂开外的树枝上,薛泓碧眼力好,看到那块牌子上写着一对陌生男女的名,祈愿永结同心,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