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礼扶在棺木之上,狠狠地摇了摇头。
旧时光…
呵,旧时光,不就是拿来遗忘的吗?
为什么她却总愿意陷在这透着腐朽陈暮的旧时光里,永远也不要出来?
方礼无不悲哀地想,大概她也是软弱的,就像她那懦弱娇气的幼妹。
“皇后…皇后…”
蒋明英在旁轻声唤道,无不担心地瞅着方皇后眼前的乌青,皇后已经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每夜皆从梦靥中惊醒,在睡榻之上辗转反侧,终于难眠。
人都死了,皇后又何必执意要来看看呢?
“皇后娘娘…您去再上三炷香,咱们就回去了吧…皇后…皇后。”
方礼终究回过神来,眼神看向那一对白烛,压低声音,“…我不是皇后了,以后不要叫我皇后。”
灵堂之内,火光摇曳,四周都放置有冰块,“滋滋”地冒着寒气,方礼直勾勾地看着那冰块儿上一缕一缕冒起的寒烟。
她不是皇后了。
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她还算哪门子的皇后?
这世道,女人就是为了男人活着的,周衡是太子的时候,她就是太子妃,周衡是皇帝的时候,她就是方皇后。
她一生为了这个位子而活,忍下的苦,咽下的泪,承受的屈辱,全都烟消云散了,随着这个男人的死去烟消云散了。
还有什么意义!
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方礼想不起来她已经多少年没有哭过了,最近一次的哭泣应当也是在一个晚上吧?
在孙氏产下七皇子后,她扶着蒋明英一步一步走在阴森晦暗的内宫长廊中,她放声大哭,凭什么别人都有孩子,别人都能拼出一条命去护着自己的孩子,偏偏她没有!只有她没有!
再往前呢?
大概是十几年前吧?
她年纪大了,记性和心力都不算太好了,可她仍旧记得那个晨间,刻骨铭心地记得,永生难忘。
草长莺飞,三月怀初。
周衡黄袍加身,荣登位极已有三载,才人美人已有七八个,高位除却先帝做主纳进来的陆氏和陈氏,再无他人。
宫里头很清净,女人少自然就清净,更何况皇帝要守国丧,三年间连内宫都极少入,要来内宫便直奔凤仪殿。
王氏如乐坊之中最轻最柔的那支歌儿,无端端便漾进了红墙碧瓦的皇城之中,当王氏温顺和婉地提起湖色裙裾,盈盈跪叩在她和周衡的眼前时,她犹如五雷轰顶,眼前一片漆黑。
那时的王氏说话声清凌凌的,官话还说得不顺溜,尾音拖得长长的,眼神怯怯地低下,她居高临下却仍旧能看到王氏似乎含着两潭春水的眼睑。
“妾身长乐宫王氏给皇后娘娘问安,愿娘娘万福金安,福寿…福寿…”
王氏眼神一眨,声音便戛然而止了,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通红,眼睛又眨了眨,眼角微不可见地向上挑高一分,怯生生地瞥向方礼身边的年轻皇帝,秀丽清新的小姑娘瞬间变得窘迫极了。
“福寿绵延!”
周衡龙颜大悦,显然女人的求助让他十分开心,一壁挽起方礼的手,一壁朗声笑道,“昨儿晚上教她礼数,向心德苦口婆心得教了得有一个时辰,怎么走,怎么跪,怎么说话怎么笑,却总也教不会…朕亲自上阵教了两把就会了…哪晓得今儿个还是将话给忘了一半!”
王氏面色愈娇,仍规规矩矩地跪在青砖地上,可背却弯了下去,微不可见地将重心全挪到了腿上,莫名其妙便多了几分娇弱扶柳的模样。
周衡愈发地笑起来,垂眸再多看王氏两眼,笑着轻捏了捏方礼的手心,称,“…原在浣衣巷当差,后来调到了六司去,朕还是让向心德摸了摸底儿才纳的——是寒苦人家出身,家在余杭,往上数三代都是贫农,家里头没有大功绩可也没犯忌讳的地方,入宫近十年,也没犯过大错,是个很稳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