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珏怔了一怔,回道:「真的。」
是真的,却也真的是个意外。
天顺元年,黎民百姓趟过荣枯世路,喘息未定,还沉浸在休明盛世和突降霍乱的伤痛中,正仰首渴望东风入律,降下威凤祥麟般贤明的君主。
此等渴望,对十一岁登基的李明珲而言,太重了。
孩童尚未长成的脊梁,过早地担起了殷殷重望。
重望之下,是重创。
李明珲自幼体弱不足,从未想过单薄无力之手会触碰到至高无上的皇冕。他仰慕他的哥哥们,对日长歌挥剑,下笔云涌不绝,文武兼备,无一凡品。故而常常手握一把木剑,站在无风宫檐下遥遥相望,虽心力不足,却心受感染,一心以为可以活在兄长伟岸身姿投下的阴影中,做个清闲小王爷。
直到权力的梅花枝饱吸亲族的鲜血,徐徐从残骸废瓦中一寸一寸探来,扫上落了霜的苍白面颊。
宦官带来皇冕,礼生授以仪制,武将像文臣一般唾沫横飞,文臣像武将一般攘袖拍栏。他在众口嚣嚣中被推着,被簇拥着,穿上许多人渴求一辈子都穿不上的皇服,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人摆弄来,摆弄去。
但真正该穿它的人,死了。
而他,一条被李明珞捡回来的贱命,一副被奉为天命所归的躯壳,是否真正地活着?
登基大典之日,当视线透过皇冕十二旒,承接百僚满是希冀的目光,当风声穿越宫门十二道,带来宫墙外长起不落饱含诉求的高呼,他虽知晓目光看向的不是自己,高呼拥戴的不是自己,然目中一切,耳中一切,仍旧无可救药地点燃了薄志少年瞳中旭日,那一刻他明白他还活着,他要为李氏,为李魏江山活着,当衣被苍生,迩安远怀,效仿先祖,缔造万世不拔之业。
昔日星星灯火,而今酿就苦果。
多年伏案的攻苦食淡,点灯不休,最后换来了什么?
一句「弱帝」的讥讽。
弱帝?他身不由己,被大臣推上皇座,他想福泽万民,却苦于手无实权,他孜孜不懈,指望滴水穿石,苦心竭虑制衡数载,最后换来的……是世人茶余时轻描淡写的一句讥讽,再佐上一声不温不火的嗤笑。
他想不通,为什么他要为登基大典憔神悴力,而李明珞同李明珏却可以无所事事,携手踏青?
他想不通,为什么他要被按上皇位囚于宫墙,而李明珏却可以一走了之,策马塞外?
只因他是男儿?
只因他是男儿,便需承担一切?
深夜里大殿高门紧闭,单余一盏青玉莲花灯幽幽发亮。天子高坐在龙椅上,臣子、宫人、妃嫔、子女皆不在身侧,可好似谁都清楚,这位天子在象征无上权力的龙椅上,捂着嘴,无声地啜泣。
成年男子瘦削苍白的手颤抖着,竭力按住口中溢出的呜咽,仿佛已经使出了全身气力。小时候他十分爱哭,趴在母妃怀里哭,跌在石板地上哭,流着鼻涕,挂着口水,不分时宜,不计颜面,想什么时候哭就什么时候哭,想哭得多大声就哭得多大声,然而如今万人之上,生杀在握,却失了放声痛哭的资格,好似每一声从指缝间溢出的哭声,都是名为软弱的原罪。
李明珲垂首看向衣上龙纹,笑了。
皇袍啊,皇袍。
名曰一身皇袍,实为满身掣肘。
早年他常以「根基不稳,身不由主」聊以宽慰,无论是送走李明珞也好,同李明珏约法三章也好。
可是龙衮啊,龙衮。
它太重了。
龙衮之上一根可有可无的金线,世人口中一句塞牙缝的闲言,压垮了九五至尊胸腔之下,同平常百姓一般,肉长的人心。
宽慰?宽慰哪有接纳来得坦荡?
冠冕堂皇,浮语虚辞。
皆作借口。
他干脆直接放弃了有理有据的因由,心甘情愿以最恶之念来猜度当年心念无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