岄眼底微红,语气却极认真,“娘子不知,前日季将军与我抛了道难题,他邀我出任军中一官职”,一言未尽万冬青便叹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旁人羡慕都来不及,宋照岄苦笑道,“可我当下便想回绝他”,对着万娘子不解的眼神,她接着道,“自古以来哪有女子在军中任职,没等他人说什么,我自己先怯了,且往日有父母在身前,不论好坏,外事都替我挡了,如今真要出任,心内还是不安稳。”
“那大抵是奴独自一人惯了,凡事若奴自己不争取,定无人替奴想着,哪管什么女子男子,只要能立身挣钱,奴都乐意一试”,万冬青摸不准宋照岄的心思,不知该不该劝,只说了自己的念头。
宋照岄看万冬青的眼神里带着欣赏,酒肆光线并不明亮,可万冬青身上却似熠熠生光,她笑道,“正是见了娘子,我才下定了决心,不管旁人说什么,先接了再论长短。”
“如此便对了,说句不好听的,娘子莫放在心上,我们都曾受父母亲人的爱护,可这种爱护难永久,终有一日还是要独自面对,当然也有幸运的,父母的庇佑接着夫君的庇佑,一生免惊免苦,奴原先羡慕得紧,可到今日,心下也淡了。”万冬青释然一笑。
“我想娘子现下已明了,家人亦或男子,是保护也是枷锁,我的父母曾想将我塑成一个宜室宜家的贵女,用许许多多的‘不能做’换来夫家后半生的庇护,这些条条框框让我不敢越雷池一步,或许我本有机会靠自己抓紧泥土的,可现今失去家族这棵大树,我只是一片随风飞舞的落叶。”宋照岄望着窗外,天色已过晌午,北风不带一丝怜惜,用连绵的哭号给秋日收尾。
“若从无变故,约莫奴也会守在家中,了此一生,可于女子而言这到底是福是祸?”万冬青亦有同感。
宋照岄未再回答,或者说,她此时尚且回答不出,她们所见的岁月里,从未见过一个女子“不守规矩”地过完一生,她带着迟疑道,“或许不再依靠男子,女子也能走到人前,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如一株菟丝花,随其盛,随其衰。”
“听闻当今的皇后也是个极有才干的女子,身为姜相的长女,听说还未及笄时,就被先皇钦定为太子妃,可这样的女子,如今也被困在深宫中,我们这样的寻常女子又能如何呢?”万冬青凝视着窗外一点,突然提起皇后。
宋照岄刹那间冷汗直下脊背,她疑心万娘子不会是知道了什么,为何忽在她面前提起姨母,她试探道,“娘子怎么想起了皇后?”
“娘子大概不知,那座塔”,万冬青遥指着窗外一处,在层楼背后堪堪露出个塔尖,“那座塔是皇后先父姜相下令建造的,姜相在河东期间不仅把突厥打得不敢来犯,更在太原、晋州修了数座善堂,疏浚修堤,百姓都感念他的恩德,先父在奴小时时常讲起。”
宋照岄在袁鸣宇处就听了这段故事,但她没想到河东百姓竟个个都感怀至深,万娘子因着外祖的德政,对姨母亦有激赏之情。
“奴的父亲曾讲过,皇后娘娘年少时也闹腾得紧,她随姜相出任河东,极爱跑马,那时她座下有一匹雪驹,跑起来将士们抽鞭都追不上,现在河东女子流行的马球会也是那时兴起的,皇后娘娘次次拨得头筹”,万冬青神色向往,“可惜不能一见英姿。”
宋照岄记忆里的姨母总是沉稳的,温柔地包容着她和姜怀音的胡闹,不想还有如此年少飞扬的时候,她心下苦涩,既思念千里之外的姨母,又为这光华消逝而惋惜心痛,欲引万冬青讲更多,却被急匆匆入内禀报的绾风打断。
“娘子,将军找你回去,说有要事相商。”绾风身后跟着梳雾,想来是特来报信的,鬓发微乱,额上还冒着热气。
宋照岄不便多留,只匆匆与万冬青告了别,约了日后再见。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长安,飞阁流丹、碧瓦叠翠的延昭宫,忽地传来一声青瓷坠地的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