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笑着不再搭腔,眼睛望着河对岸,从黄高山出来到小栏垭全都没人了,一片葱郁里分不清哪里是树林哪里是荒地。
“说是二娘也在不好呢,她又是哪里不舒服嘛?”
“老毛病。”老张道,回头看上面把背篓放石头上歇气耍手机的忠承:“日子过好了,以前恁难过的年生屁事没有,这会儿不愁吃不愁穿还娇气起来了。”
“老了噻,哪个年轻的时候会晓得你老了是啷个样啊,是那时候晓得肯定现在又不会像现在这样咯。”他也看一看忠承,道:“今年恐怕要请喝酒哦?老幺结婚不?”
“暂时还不晓得,还不一定。”老张甩了烟头慢慢动身,手背在背后,走几步又停下来:“喊你妈妈没得事上来耍,喊她跟周清芳一路来,那老太婆一直在屋里的,她一天到晚都在屋里不走哪里去。”
“要得呀,我跟我妈妈说嘛。”
忠承等他上来走前头,老张要来背背篓,叫忠承挥手退开了,他跟在老张后头,小声的回忆着:“他们席坤现在恐怕二娃都好大了吧?”
“上学堂了。”老张道:“跟你一路上学的,人家娃儿坐板凳上了,你还家还没成。”
忠承顺嘴道:“你要孙儿我现在就给你带转来。”说出来的话又想收回去,顿一阵:“信友信欢不是你的孙儿吗?不是喊我幺爸嘛?”
老张不理他,这截上坡石板路笔直往上,脚杆累的打闪。
忠承又道:“欸,我听妈妈他们说封二他们一屋,搞得现在封二爷跟谁一起住的嘛。”
“哪个愿意跟他一起住啊,哪个愿意收留他啊,个人一个人在石崖洞住着的。”
“石崖洞?哪个石崖洞?”
“哪个石崖洞啊,就那一个石崖洞,沟里头出来那个。”
“咦——那,欸他为啷个不找人呢,找政府噻,找人说和一下,他这样下去会不会哪天饿死冻死哦。”
“有人收留他他才要饿死冻死!你以为他是傻子?你以为他住到几个娃儿屋里日子好过?你二娘的社保一直是他在拿,死亡证明的丧葬安埋补偿也在他手里,他住到哪个屋里人家不要啊?他敢放心拿给哪个?就这样都不肯管他,钱哄出去还有人管?钱揣个人兜儿不晓得多安逸。”
“你啷个晓得钱在他手里呢?”
“我有不晓得的!你问你爷噻,他最清楚。”
“嘿,那爷还成为免费援助中心啦?封二爷也是,我看啊恁下去他恐怕也活不了多久的。”
“要活恁久整啷个?”老张回忆从前计划生育的年代,多少妇女孩子在他手里遭了殃,多少家庭因为他支离破碎,仗着计生办的名义把人家屋里粮食首饰私吞,把男人老小关在屋里毒打,把产妇大庭广众剥光衣裳,把将生下来的孩子捂死,火化扬灰。老张睁着眼睛抹眼泪,忽然极多酸楚涌上心头,还年轻的时候,大山也还年轻的时候,人多,狗多,闹热,嘈杂……
也有些记不清了,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连被追着跑着躲着帮着长大的小儿子忠承都快三十岁了。
父子俩站在半坡周家长满铁扫把和芋头的坝子上看河的两岸,背后是周家已经垮的不像样子的破泥巴房。在坝子看出去那更陶醉宜人了。忠承问父亲:“从河底下到我们上面,还有哪些人在屋里呢?”
“哪里还有哪些人啊,就是那些人。”老张笑着看了看他,他可不觉着这里风景如何优美空气清新:“能走得的都走出去了,留在这里的都是走不动的,没有走处的。”
只感到众人都渐渐散尽的失落和难过,他开儿子的玩笑:“你也好好在城里找钱嘛,哪天我也跟着一路到你那些去耍哈。”
他这语气听来格外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