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阴沉沉的。
于海州安城府驿寄宿的阮家一行人又动身出发,车马在晌午前行至外太资河官渡,准备换乘官船走水路。
婆子和伙计捣腾行李的时候,四下里不见凌君的身影,问了他身边的尉官阮英,说是到了官渡之后便再没见过他。
凌芸又独自在船上寻了半刻,绕了一大圈后回到码头上,发现凌君就站在渡口界碑的后面。见他仍是心事重重的,双手抱臂倚靠着石碑发呆,凌芸在他身侧不远处踌躇不前,少顷后默默离开了。
摆渡离岸不久就起了风,窗户吱嘎吱嘎地作响,刮进船舱的水气冷飕飕的,莲心急忙起身,想去把窗户关上,凌芸紧随其后,伸手拦住她。
目测官船距渡口已有百里,凌君一直站在甲板上迟迟没有进来,凌芸的猜测就此得到了验证。
隔着层层烟柳,只瞧那安城城墙的角楼上,两条披帛飘扬飞舞,一朱红,一紫薇,肆意缠绵,状若冲天篝火,缭绕耀眼,貌如婪尾春娇滴艳烈,夭夭灼灼。
凌君逆风而立,直挺的脊梁抑制不住地颤抖,拳头死死地攥紧,指甲陷入掌心,不多时,殷红从指缝溢出,积悬于指节处摇摇欲坠。
光瞅着就觉得好疼,莲心本打算开口问凌芸,要不要出去劝一劝,可扭头瞧见凌芸眉头深锁,紧咬着下颚,生生把话咽回肚里了。
船舱外面的风越来越疾,卷着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像刀子似地划得脸上生疼,莲心被吹得有些站不住脚,下意识屏息,一手遮在自己眼前,一手扒拉着凌芸的手臂,想让她往里面站些,别淋雨,“小姐,这里的风太大了,咱还是进去躲躲吧。”
莲心好不容易睁开眼,见凌芸正关窗扣锁,转过头抽走她手里的帕子擦去脸颊上的雨水,“去把我没打完的络子找出来,约莫到家我就能打好了。”
看凌芸神色恢复如常,莲心也顾不得旁的,紧接过话来,忙点头答应:“可巧了,我没把它压在箱子里,就在那个装墨的匣子里呢,我这就去拿。”
“等等。”
莲心刚迈出一步,就被凌芸叫住了脚,她莫名忐忑起来,慢吞吞地回过身,把极不自然的笑容挂在嘴角。
“怎、怎么了?”
凌芸将半湿不干的方帕平铺在圆桌上,两只手各捏长边一角,仔细对叠成一半,双手的拇指与食指捻压折痕,目光落在帕子的海棠花纹上。
“等雨停了,你去提醒阮英一句,叫他记得给哥哥上药。”
日渐黄昏,风平浪静。
西边的天空上映着红彤彤的晚霞,清波绽开涟漪缓缓,两岸的芦苇荡披着金色柔和,葱葱翠翠的草香,沁人心房。
渐渐的,两岸出现了茂密的杨树林,接着便是葱郁的竹林与高耸的城垣,从水闸门顺水入城,只听船舱外面吵吵嚷嚷,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
突然舱门开了,凌君半低着头跨进门来,朝凌芸说道:“你看谁来了。”
凌芸焦急地冲到甲板上,看那刻着“襄城渡口”四个大字的牌坊下站满了人,人群的最前面,一身着湛蓝缠枝暗纹长褂的七尺男儿红光满面,正兴高采烈地朝自己招手。
凌芸笑呵呵地面向渡口挥手示意,脸上的笑容很快淡去,她心不在焉地收了手,瞟见凌君刚走出船舱就被阮英拦下。
凌君已褪去那套湿漉漉的元色曳撒,换上了修身的月白行服,先前腰上围的是鸾带,佩了一个紫薇色的荷包,现下变成了玉带,坠着一块有玄色缨穗的金制嵌玉名牌。
想来应该有仔细净过面,干净利落的马尾梳得比之前更高了,可眼底的乌青和眼白里的红血丝终究难掩,到底还是给他明朗的气质中添了一笔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