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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 / 2)

舒薇望着三哥消失的那段花径。

“他唱得真好……可惜一句也听不懂。”

我翻译给她。

“这歌词很伤感啊,他干么偏要唱一首讲失恋的歌呢?”

“你因为人家是老头子,就不准人家失恋了么?”我笑着说,“这是非常出名的一支布依民歌,男女老幼,人人都会唱。”

她微笑着看了我一眼。

“你也会吗?你不是号称布依人,布依风俗样样精通的?”

我不答言,拣起顺风吹落到石栏杆上的一片树叶。那树叶长长扁扁,一头尖,很象我们渡河曾坐过的那条独木舟。我用指尖轻捏住两头,横放在唇间,调匀呼吸,吹起那支三哥刚才唱过,而我从小就听熟唱惯了的歌调。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发觉,这支曾经被我认为十分老土的山歌竟是这样的动人——

风吹木叶对对梭,送哥送到对门坡……

我很久很久不曾吹过木叶了,起先有些生涩,慢慢寻找感觉。

每片树叶都独一无二,每片树叶吹出的调儿也都独一无二。就象……每一次恋爱,和每一种爱情。

这一片,尤其薄,尤其脆,吹时不得不多加小心;叶面又长满细针样的绒毛,刚吹一会儿嘴唇就割得火辣辣的痛。偏偏它的音色却美得出奇,美得不可思议。高处高,低处低,高处悠游于九天,低处跌落于九泉。有时如此艰难,象在峭壁上攀爬,就那么细若游丝的一根线牵着你,吊着你,可顶上有风光无限,让你拼了残生也要登上去,哪怕它已被一刀斩断,只要还没有落到地面,只要还没有粉身碎骨,也要抓着空气拼命往上攀……

就那么不可理喻。就那么心醉神痴,消魂荡魄。不愿停歇,不忍放手——

今日隔了一张纸,明日隔了万重坡……

我望着远处的神水河,半边山,一声,一声的吹啊吹。

母亲教我唱的歌,父亲教我吹的叶。

他们没隔着那张纸,他们攀上了那座崖。但家乡已在万重坡外。

神水河浮动的霞光暗淡了,半边山和它周围的群山,正在被逐渐苍茫的暮色消去轮廓。

陈新头一个拍巴掌叫好,说一片树叶也能当乐器真是开了眼界——不,开了耳界,那音色简直就可以和他家乡出产的笛子声媲美。

两个布依女人也惊叹:客家人居然能把木叶吹得这样娴熟,就连她们村里“浪哨”的年轻小伙也难找出几个的。

唯独舒薇没有称赞,她递过来一张纸巾。

“你出血了。”

我愕然的望着她,接过纸巾,轻轻在唇上按了按。果然,两道血斑印在雪白的纸巾上,树叶的绒毛划破了嘴唇。被暂时麻醉了的痛感火烧火燎的发作起来。

我抬起头,又望了她一眼,这一回正巧碰上她的目光。我微微一愣,她已经看向别处。

那一瞬间的感觉如此奇异,象那支山歌的尾音未曾去远,又从水面反弹,跳向半空打了个回旋。

我轻轻捏了捏贴胸的古钱。

“喜欢木叶的声音吗?”

“喜欢。”顿了顿,她又说,“你吹得真好。”

“是叶子好。”

她笑了。晚霞衬着她的脸,白莲变成了红莲。她侧对我坐着,手肘支着石墩,十根手指交叠托腮,眼睛埋在高坡下的水中。她用指尖轻叩脸颊,轻声哼唱起这支三哥唱过,我吹过,深情却又凄凉的布依族人的情歌。

最后一抹返照的晚霞从半边山顶消去,也从她的脸上消去,随之投来的群山的阴影,将小资女人的脸庞,同她用回忆般的目光凝视着的神水河一并笼罩。

我把那片让我流血的,形似小船的树叶,依旧放回到石栏杆上。当我等一会儿再去看它的时候,它已经不在那里了。

是风又将它吹走了吧,我略感惆怅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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