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都闭了户,只有更夫穿过空巷,时不时敲一下竹梆。
一辆素缎马车慢慢驶着,到沈府外稳当地停下。守门子的管事扛着条凳来迎,马夫提灯揭帘,将沈问道扶了出来。
踩凳下车,沈问道摘冠,疲乏地捏捏眉心。入府沿长廊慢走,独子沈舟等候在厅内,还备着一碗暖胃的热面。
“爹,累了罢。”沈舟起身,除了更高大些,与沈问道颇为相似。
沈问道端碗篦一口汤,待胃里轰的一热,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说:“旨意已定,霍临风派遣西乾岭,估计很快便动身。”
沈舟眸中沉沉,发表意见也无用,索性默着。沈问道又说:“我为他争了几句,搅了陈若吟的兴。”言下之意,陈若吟代表皇上,那皇上估摸也不痛快。
沈舟一惊:“父亲,为何?”
沈问道答:“以命护国之人,不该沦落如此,又或为父惜才,不忍看那孩子失志。”
沈舟仍惊着脸,踱至沈问道跟前,伏低半蹲:“爹,可定北侯……”
那是波旧事。
一十七年前,朝中还有一太傅,名曰唐祯,其形貌也昳丽,其才情也拔群,有惊世之才。更通奇门要术,尝著《孽镜》一书。
唐祯狠遭陈若吟妒忌,然他谨慎,安守朝纲,尽心佐三皇子前后。时年三皇子八岁,经唐祯教培,在一众皇子里出类拔萃,已难掩锋芒。
同年,陡然生变,陈若吟揭唐祯谋逆之罪证,桩桩件件,乱了朝中风云。沈问道愣着,此刻忆起依旧胆寒,颤巍巍伸出手,扶在沈舟的肩头。
就那么一夜之间,太傅不是太傅,忠臣不是忠臣,皇命一下,满门遭屠。此后,失去唐祯的三皇子一蹶不振,好似换了个人,众皇子皆为之战战兢兢,再无人争锋。
成帝的目的便达到了,保太子继位无虞。
至于跟定北侯何干,唐祯文武皆通,当夜,携夫人逃至塞北,一出关,却对上了霍钊。霍钊不详内情,只奉旨诛杀,将唐祯夫妇了结于大漠。
据传霍临风那年六岁,亲眼目睹了那一幕。而唐祯留下的遗物,除却那本《孽镜》,别无其他。
那书叫霍钊收着了,里头有张素馨小笺,笺面儿落着蝇头小楷,写就四句箴言:欲织蜀锦袍,偏得苎麻衣,不可汲汲,且当卧薪。
落款——雨夜,赠小儿。
唐祯膝下孩子有三,那年最小的,不过三岁。
一碗面冷得不香了,沈问道叫沈舟扶着,从侧门入了内堂。他本无意卖霍钊人情,抛却唐祯之故,单是违背圣意便足够冒险。可,风骨未销,夹着尾巴十数载,原来还剩着点君子胸襟。
至于到西乾岭之后如何,就看霍临风的造化了。
驿馆中,亲卫军换班值守,站立如铁壁。馆内厢房倒灯火温柔,父子俩还没睡,老的床边抚剑,小的倚着窗,招逗落于窗台的一只鹧鸪。
“爹,早点歇息,我给你吹灯。”霍临风说罢,停了停,“你归塞北,我赴江南,也不知何时才能父子相聚。”
霍钊叮嘱:“外头不比家里,骄纵无益,切记万事小心。”搁下剑,觑着那活泼的鹧鸪,有些怅怅,“记得给你娘写信,这一去,她要思断肝肠了。”
霍临风闻言惦记起白氏,心中发堵。还有垂莲柱上的铃铛,往后日复一日,恐怕难响。兄长、小厮、花眼的老嬷、城中的百姓、那一班军营的弟兄,眼下细数,原来他吊儿郎当的日子里,牵挂竟有这般多。
定是他佛龛前浑言,遭罚了。
霍临风摇了摇头,抛飞指上鹧鸪,吹灯回自己房中。杜铮已将行李拾掇好,铺了床,落了帐,蜷坐在床头守夜。他轻轻躺下,侧着,偷薅杜铮的后颈头毛。
“哎……”杜铮含混一声,没醒透。
霍临风问:“呆子,你甘愿随我下江南么?”若不愿,明日启程他便不带杜铮了,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