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南河也确实这么干了,她拿出“突然想起来邑叔凭有话要让他交代给楚王”这种理由,再加上态度强硬,真的逼得景斯不得不让路,放她进去了。
她回过头来又装模作样威胁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小奴都会通风报信,把他们都赶出去,也别让我看到有人在大君的宫室内乱跑。此事重大,不能让旁人听见。”
楚宫都修建的堂皇,八盏灯油一座的舞凤包金铜灯,摆的就像是灯具市场一样密密麻麻,在回廊上被点亮,映照的楚宫像是掉进星海里。
涂抹了生漆的黑色地板反射着微光,滑亮的就像是夜里的河,棉纱或者绢丝的帷幔不论在哪儿都该是奢侈品,却在楚宫像不要钱似的从高高的房梁上垂下来。
南河仰头,楚宫之高,甚至明亮的灯火也照不见房顶,她抬头都觉得自己像是在仰望无星的夜空。外头花园里引流的小河水声潺潺,紧靠着回廊边沿种满了兰花和艾草,南河这个也算周游几国的人,来了楚宫几个月都不能适应这里的富丽奢靡。
辛翳的内室都没有寺人照料,南河拎着铜灯,推开两道门进去,就看见宽敞的矮榻上被褥被扔的乱做一团,帷幔被挂起,辛翳并不在屋内,朝北的窗子大开着,月光洒满屋内,屋中的桌案上下扔了不少东西。
看起来就像是某人听到她脚步声又逃了。
南河把铜灯放在桌案上,正要探头出去,看看这小子到底是不是在屋檐上躲着。却一脚踢到了凭几旁放着的竹简,她弯腰捡起来,却愣了一下。
南河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展开放在桌案上看,这是《邹氏传》。
《春秋》五家除左、公羊、谷梁以外,另外两家在汉初失传,《春秋邹氏传》就是历史上消失的其中一部。春秋五家实际成书不多,大多口口相传,以讲学的方式在各国流通。
辛翳得到一部邹氏传应该也不容易,而且春秋与邹氏传都出自鲁国,这套简是用鲁国的齐系文字,应该是最接近原版的。可能是稷下学宫撰录收藏的,竟然能到他手中来。
但辛翳明显不能完全读懂,他用另一块牍板抄着上面的文字,在牍板上用朱笔标注。但因为不懂齐字,他好几处都抄错了。各国文字模样相似,却有的意思截然相反,他几个字理解错了,就也让原文意思大相径庭。
南河弯下腰去,才发现地上散落的都是竹简。
他的榻下放着一个矮矮的竹筐,竹筐上盖着块白帛,里头装满了各种牍板书简,他今日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把里头的东西都给扒拉了出来,散了一地就这么走了。
她一边捡,一边心惊:其实先秦成书的著作并不多,在稷下学宫收藏的文稿也以讨论和对话为主,他这里却几乎集齐了各国稍有名些的著作。法、道、儒、墨、名、阴阳、农,各家的论著都有,翻看书简,几乎每一卷都被翻看到结绳松动,夹着标注记录用的散牍,显然他都读过了……
虽然很多论著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太过复杂,他未必能真的理解,但这个量之广杂,已经很让人相当吃惊了。
虽然荀南河对他早有怀疑,却没想到他平日里跳脚贪玩的样子背后,有这种韧性和野心。但辛翳这些年一直被邑叔凭拿捏在手里,宫中内外都是眼线,是谁给他送来的这些书籍?他又是从谁那里学来的知识?
正想着,她似乎听到了房顶传来了声音,荀南河探出头去。这边的窗子临着莲池,一条绳索挂在墙外,她顺着绳子向上看去,就看到辛翳一只手端着铜灯,胳膊下头夹着书简,另一只手拽着绳子,两只光着的脚蹬在白墙上,利落的一拽一跳,降下来。
看来他不是躲上楼顶,而是不想在屋内点太多灯,拿着书简去屋顶,借着月光和烛光,读书去了。
他低头正要找准窗子的位置,打算一鼓作气跳进来,却看到了荀南河正仰着头,一张脸被月光照的莹白,吃惊的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