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钻进电影里,也就好了,死到电影院里也好。阿宝说,为啥。淑婉说,我情愿,一脚跨进电影里去死,去醉,电影有这种效果,这种魔法。阿宝说,反复看电影是因为,淑婉爸爸有钞票。淑婉笑笑。
有一个阶段,市面上放出《红菱艳》,《白痴》,《白夜》,《偷自行车的人》。买《红与黑》,连夜排队,每人要编号,不承认菜场摆篮头,摆砖头办法。阿宝与蓓蒂爸爸也排过队,每人限买两张。队伍顺锦江饭店沿街走廊,朝北一路排开。阿宝看到一批熟人,堂哥堂姐来得稍晚,淑婉与几个时髦朋友也来了,三五成群,马路聚会。堂哥手托一个微型日本半导体收音机,身体动来动去,跟同伴讲不停。半导体收音机,细小文雅,极其少见,直到七十年代初,逐渐开始流行国产货,包括后期的“三洋”两喇叭,四喇叭,总是粗野。淑婉讲过,与外面世界比较,上海完全落伍了,一塌糊涂,赤脚也跟不上了,时代所谓时髦,这群人的表现,等于再前的几年,西方人看球赛,仍旧保守,正装出席,是文雅时代的尾声。队伍一动不动,蓓蒂爸爸不响,阿宝比较无聊,无意之间,提到苏联新电影《第四十一》。蓓蒂爸爸不响。阿宝说,女红军看守白军俘虏,孤岛,孤男孤女。蓓蒂爸爸说,开始是敌对,后来调情,结果变成好情人,最后,海里出现白军兵船,俘虏喊救命,让女红军一枪结果性命。
阿宝不响,想起电影结尾,女红军抱紧死人,背景是女声合唱,蓝眼睛,蓝眼睛,我的蓝眼睛。队伍一动不动,阿宝讪讪说,我比较感动。蓓蒂爸爸不响。阿宝有点窘。蓓蒂爸爸拉了阿宝,走到墙角,轻声说,一个女人,为了阶级感情,枪杀好情人,这是一本宣传暴力的共产电影。阿宝说,暴力。蓓蒂爸爸说,这是老名词,法国宣传暴力革命,英国是“光荣革命”,共产是。蓓蒂爸爸讲到此地,一个女警察路过。两个人不响。之后,蓓蒂爸爸说,这种电影,只有女权分子喜欢。阿宝说,啥。蓓蒂爸爸说,老名词,女权主义传进中国,四十年了。阿宝不响。蓓蒂爸爸压低声音,一字一句说,苏联人里,肖洛霍夫最血腥,为了主义,可以父子相杀,相残,写了多少害人故事。阿宝不响。蓓蒂爸爸说,阿宝为啥感动呢,讲讲看。阿宝说,嗯,我么。蓓蒂爸爸说,这是动了坏心机的片子。阿宝不响。队伍动了一动。蓓蒂爸爸说,茅盾《三人行》,写女人心理变态,朱光潜《变态心理学》,写弗洛伊德,算啥呢,根本不算啥,《第四十一》,真正的变态,阿宝将来会懂的。
每次经过国泰电影院,阿宝就想到这段对话。茂名路,以后花园饭店到地铁口的绿叶围墙,其时只是一长排展览橱窗,曾经拍进《今天我休息》结尾。男主角解开水果篮,苹果骨碌碌从远处滚向镜头,紧接夜景,茂名路一排展览橱窗,长排夜灯。男主角背朝镜头,骑脚踏车,朝淮海路远去,音乐起来,字幕出现“完”,影院大亮,四周噼里啪啦翻座垫,一切模糊,成为背景。蓓蒂爸爸也模糊起来,成了背影。年龄,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一道墙壁,无法通融,产生强烈吸引。此刻,楼下请来校音师,传出高音区几个重复音。阿宝娘稳坐长沙发,结绒线,身边是翻开的《青春之歌》。楼下琴声不断。阿宝坐到沙发上,拖过书来。麻雀细声呜叫。弄堂里,嘶哑喉咙喊了一句,修洋伞。阿宝翻书,身边是结绒线的声音。阿宝娘凑过来看书,带了雪花膏香气,读了一句说,爱情的苦闷,啥意思。阿宝不响。阿宝娘说,啥叫苦闷。阿宝动一动身体。安静之中,棒针互相的摩擦声。楼下又是钢琴高音区响声。修洋伞,洋伞修吧。阿宝翻几页,内心气恼,放了书就走了。阿宝娘读出的句子,大概是另一页,阿宝看不见,但读出声音来,尤其以上海话读,阿宝感觉到讨厌,像是看清阿宝的变化。收音机有一句沪剧台词,刘小姐,我爱侬。
上海人提到爱,比较拗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