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子今年五十二岁, 说起来,打他记事开始就已经是本朝初年了。从他嘴里说的话可知道, 自本朝太初帝当政起,黄河就算不是大灾年, 每年沿岸死掉千把人都不算多的,叫一二三四更和两名禁卫军听得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一更等人虽是奴籍,可是过得比一般小户人家还要好, 禁卫军都是京城附近家世清白的年轻人,甚至是军二代军三代, 哪里知道黄河边上百姓的苦?
而宝玉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毕竟也是翻遍了黄河历年记录的人, 历年记录可不仅仅是水位和水文情况而已,还包括受灾范围及影响,虽然上头的数据一定是经过加工的, 但是他也知道,黄河这条脾气多变的河,每年吞噬的生命何其多。
从一开始,他的震撼就不是源于受灾数据。
数据只是抽象的几个字而已。
真正冲击他三观的, 是亲眼目睹一片狼藉、大水退去之后的惨像——而这样的惨像, 在当地百姓和官员看来,却已经是皇恩浩荡、胜过往年了。
何其讽刺?
这固然是天灾,可是一段一段的补膏药似的豆腐渣工程, 又何尝不是**?
【明明,还可以做得更好,还可以将损失再减少的。】
叫宝玉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百姓的跪拜呢?
这不是宝玉不合时宜地突然变得圣父、悲天悯人, 而是一个虽然对待敌人能够大开杀戒,可以依然不能把这个时代上层人眼中的‘愚民’性命看做是蝼蚁的原则。
在他看来,每一条命都代表了一个家庭,今年山东境内死、失踪上千人,便有上千家庭支离破碎。
但是宝玉知道,要想改变这样的现状并非是一朝一夕,也非他一人之力可以做到,甚至于,就算有当今陛下十六的鼎力支持也是不够的。
这,需要整个社会转变观念。
宝玉不奢求大跃/进/式地立刻做到整个大明以人为本,但是他希望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种子,播撒下去,然后自上而下地影响改变,让极其容易满足的百姓不做漂萍、不做鱼肉。
【古人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大约就是这样子吧?】
宝玉拍了拍长风的脖子,慢慢完善了心中的想法,然后专心赶路。
同李文渊等人汇合之后,宝玉从李文渊的言行举止中看出,硬脖子御史李大人对这个情况也不甚满意。
虽然李文渊的不满和宝玉的不满从根本上来说出发点是不同的,但是只要二人的目的相同,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八月底,巡黄御史队伍该回京了,众人从运河乘官船北上,只花了七八天的时间便抵达京城了。
这一趟,一行人出门足足五个多月,各自家中人自然是担心不已的,尤其是从七月起,不断有奏折进京,说哪儿哪儿暴雨不止了,哪儿哪儿水满河堤了,哪儿哪儿发生决堤了……叫一众南下官员和禁卫军的家属们忧心不已,算着御史队伍回京的日子在南边码头、城门边等着呢。
譬如荣国府这样的人家,管事们就是在码头,第一眼确认爷平安抵达,便马上派人回府去禀报的。
然公事为重,李文渊等人马不停蹄地进宫回禀陛下,剩下三云观来的云中子和他二徒弟,宝玉本是想将他俩安排在京城驿站里(这一两日,十六必定是暂时没时间宣这二人觐见的),但是人家说没必要,京城的白云观也是正一派的,他二人去那里落脚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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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渊本就是做事一丝不苟的人,更兼之这五个月,多多少少受到宝玉的影响而不自知,是故回京的第一份奏折洋洋洒洒,皆是数据说话。
罗列了近十年黄河泛滥的次数和趋势,并附带统计了并不完全确切的往年伤亡人数和今年伤亡失踪的确切人数。
是个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今年李文渊这么南下一倒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