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冬日初升,长安城虽已驻了雪,但十里冰封的寒意仍旧无孔不入般透入市坊的每一个角落。伴随着挑货郎的叫卖声,孩子的欢笑声,崇仁坊也渐渐热闹起来,相比于平头百姓聚集地而言,此地也算是寸土寸金之地,但若与非富即贵的安兴坊、胜业坊相比,此处还是顿失了几分底蕴和气势。
放眼而去,坐落在崇仁坊僻静处的一座宅院,看起来低调且富贵,门匾上书着“徐府”二字,正是京兆郡始平县有名的绸缎富商徐家。宅院内虽没有长安城那些达官贵人府邸一般占地宽阔,但也称得上亭台楼阁、假山荷塘俱有,颇有几分巧夺天工、别有洞天之感。
“少夫人,来,咱们一点一点使力——”
此刻徐府东院里传来催生婆子小心而紧张的声音,院外着蓝色袄裙的婢女们皆来往匆忙,独独着褐色常服的年轻男子徐惠听到屋内传来女子的阵阵吃痛声和吸气声,清俊的脸上便越发多了一层隐忍的忧色。
“大郎——”
眼看守在门口的徐惠忍不住又想提步进去,坐在酸枝木牡丹缠枝花卉纹胡床上,一身着绛色松鹤延年绣金织锦袄裙,披着绿色碎金披帛,高挽发髻,戴着赤金人物缀宝石簪子的妇人何氏微微皱了皱眉,捏着一百零八颗碧玺宝玉菩提珠手串的手轻声一紧,下一刻便气定神闲地倾身将双手递至火炉前烘了烘,语中淡淡提醒道:“新妇生产,你又帮不得什么忙,只管坐在这儿等着便是,跟个还未行冠礼的年轻郎君一般急咧咧的,越发有失身份了。”
听到妇人些微责备的话,徐惠看了眼紧闭着的厚厚软帘,终究是忍了忍,转而走向其母面前拱手道:“阿娘说的是,是儿子不稳重了。”
话虽这般说,徐惠斜眸看了看软帘处,眸中的紧张与担忧却是丝毫未减。
“只是三娘这些年来为了替儿子,替徐氏诞下后嗣,已是分外不易——”
听到自个儿儿子如此向着屋里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坐在那儿的何氏眸中当即一沉,语中有几分冷漠道:“传承香火本就是为人妇的本分,你瞧瞧与咱们徐家为世交的陈家、刘家,哪一家的儿媳妇儿不是给生了一个又一个嫡子的,偏生她却是除了女儿,什么也生不出来,咱们看着她嫁入多年的情分未曾娶侧室纳妾已是给了她极大的脸面,她还有何辛苦的?”
“阿娘——”
正当男子皱眉要说什么时,帘内忽然安静下来,一切声音好似都戛然而止一般,随即便见垂着的帘拢竟然被人猛地掀开,徐惠见此当即冲了上去,却见是其妻谢氏的贴身婢女芷兰挑帘疾步走了出来,明明寒冬里额际此刻竟是浸着汗珠,即便与他打了个照面,也只匆匆行礼便提着一个大而深的朱漆绘石榴多籽纹的食盒要朝外去。
“芷兰,少夫人如何!”
见眼前的郎君拉住自己,一脸焦灼地等着回答,那芷兰才终于忍不住掉了泪的道:“少夫人生产太久,这会子使不上力,女先生正让奴婢赶去再提一盅参汤来为少夫人续力,否则只怕是有危险了——”
说罢,芷兰也不等眼前脸色一白,神情怔怔的大郎君,当即小心提着手中的食盒匆匆朝外去。
一见如此场面,安坐在一旁的何氏脸色越发难看,鼻息当即不高兴的冷哼出声道:“没有了以前的贵家娘子身子,却还带着那些个排场,谁家生孩子与她一般斯文矫情,只当这参汤是清水不要钱的?”
“阿娘!”
这一刻,立在门外的徐惠也再忍不住,竟是头一次不顾礼仪孝悌地严厉出声打断自己生母何氏的责备。
何氏见到自个儿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儿子此刻竟是为了个外姓的新妇,竟与她沉了脸,当着一众婢子婆子给她难堪便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
就在此时,软帘再次被掀开,当何氏看到那张冷清清面无表情的面孔时,再是忍不住也只能将满腔的怒火给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