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隐舟替他掀开了胡乱缠上去的布帛,发乌的血痂中凌乱地布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
这样还说不重。
他借着昏昏的烛火细瞧了眼,便知道这是几日都没好好清创过,若不是天气已经冷下来,肯定早就感染**了。
月光透过窗格洒进来。
似一层细细的霜凝在陆逊的眉上。
看他无动于衷的模样,李隐舟也忍不住唠叨两句:“再忙也该先治伤,你也想像主公一样被蛆虫咬一回么?”
陆逊依然压着目光,眼睫里梳下细细的影,眼神明晦不定。
半响,才轻轻砰一声放下竹简。
李隐舟视线顺着他的手臂垂下去,几行清瘦小字落入眸中,大抵是整理给孙权的战报——
“魏氏三百八十六人,尽诛。颜氏一百八十七人,独留颜公……”
这两家都是在吴郡叫得出名字的世家,甚至在整个江东以至于天下都有着至高的地位。
越往下看,一个个数字便越触目惊心地映入眼帘。
他的目光遽然一跳,心头似有冷光划过,雪亮地照出角落里某些阴暗的想法——
“你们没有和世家正面交锋,而是暗杀?”
陆逊淡淡地收拢竹简,道:“世家之间同气连枝,所以不设防备,明面交战,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李隐舟并不是没有这样猜测过,要干脆利落地解决势力参差的世家,最简便的方法就是乘其不备、一一屠灭。
但若如此,这场残杀就不再是孙氏的血洗,而成了世族之间的内斗。
似猜透他沉默里的震撼,陆逊只轻轻地道:“若非如此,师出无名,主公想要保全陆氏的名节,逊也只能以此保住主公的声名。”
和宗族的内斗不同,世家德高望重,一夕屠门,总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李隐舟忍不住蹙眉:“没有必要去解释清楚,理由可以有很多,成王败寇,只要足够强大,没有人敢朝江东动手。那些非议和责骂,主公不在乎,旁人更不会有多少真心的愤慨。”
大不了就担一个奸雄的骂名,乱世之中,还有谁是正人君子不成?
夜岚如雾般沁进来,薄薄的凉意罩在额头上。
陆逊静静端坐在
寒寂寂的风里,颀长的身姿镀着银色的月华,仿佛披了一身的雪,冷得近乎孤寂。
他道:“可是我在乎。”
李隐舟躁乱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
陆逊轻轻抚着竹简上一个个墨色的姓氏。
世族之间以联姻的形式保持世交,亲厚者如陆、顾两家世代往来,疏远者也有攀扯不清的血缘之亲。
他杀的人里,有魏氏,有颜氏,有许多名门望族。
也有陆氏,有顾氏。
甚至还有陆康的族人,有父母的血亲。
他如何可以不在乎。
如何可以轻松地以弱肉强食四个字抹杀他们的死。
李隐舟的喉头梗着许多话,但又一句都说不出,脑海里搜罗了许多大道理,却没有一句能抵得上手刃亲族的痛楚。
陆逊不是不想治伤。
只是肩头的伤痛一点,心头的刀口便似没那么深,没那么疼。
……
烛火无声息地燃尽,陆逊脸上的光更淡。
李隐舟慢慢地替他清理好了伤口,浓烈的酒擦上去的时候,那双一贯淡静的眼也被滚烫的疼痛刺得通红。
他只作不觉,微微垂下眼,挑起别的话题:“顾公肯襄助,是因为顾邵承诺了什么吗?”
陆逊反问他:“你觉得顾公一定是有所图谋才肯出兵?”
李隐舟算是默认了这个回答。
顾雍没有任何帮孙权的理由。
连凌统都说顾雍是个只和亲族交谈的人,如此隐忍自保的性子,能抽刀斩向世族,唯一的理由便只能是为了自己的嫡子顾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