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负雪病中高喊,立时引得大咳起来,伏在窗棂旁咳了片刻,渐渐平息了,脑中却因为这番咳喘而一阵阵发晕。他转身低头看去,只见素净的蓝色床褥上,那一只明艳嫩黄的锦袋里探出来半缕如墨的秀发,咳喘带来的眩晕感犹存,他好似在一只颠簸的小舟上,素蓝的床褥是起伏不定的海面,嫩黄的锦袋是倒映的月亮,半缕秀发是他眼前蒙的纱,发丝的浓墨色一点一点渗开在他眼前的世界里,终至于遮过了月亮的黄、海面的蓝。他的整个世界都被那落发的黑所遮蔽。
八年半前,藏在道观神像之后——这是她的落发!
这个念头攫取了他全部的心神。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中,只能看到她的落发。
当初太上皇封她为秦王,明升实贬,要她领众僧出建业,远赴万里寻真经。她运筹帷幄、绝地反击,果决落发,扮做僧人夜入建业,破谢钧、诛歧王,奉太上皇于长秋宫,而后君临天下。
当一切引而未发之时,她曾暂驻于东郊道观,也曾在那里与他相见。
萧负雪不敢亵|渎,摸出素净的巾帕,垫在指尖,珍重地将那半缕落发重又送回锦袋之中。
大局平定之后,他曾于思政殿偏殿,向她表露心意,却被冷淡而坚决地回绝。其实在表露情意之前,他已经有了最坏的预感。
后来无数个因政务不能安眠的夜里,他曾在书房外的寒露中徘徊,想要理出头绪,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失去了她的情意。虽然他无数次以理智说服自己,完美履行着国之右相的责任,按捺着起伏不定的情绪,可是他仍是在那些破碎支离的梦境中,一遍又一遍后悔,一遍又一遍想要补救。可是若要补救,总该知道要从何救起。
他究竟是何时失去了她的情意?
现下收拢她落发的锦袋,就在他双掌之上。
东郊道观,是他与薛昭常居之所。
是何人将她落发藏在神像之后?
八年半前,当满头青丝一缕又一缕落下时,她在想什么?又下了怎样的决心?
也许她的心中只有登顶之路,可是也许那时候她的心中曾闪过与他有关的过往。
他捧着那沉甸甸的锦袋,低头沉默了许久,哑声道:“送纸笔来……”
他写过的奏章,不可胜数,可是此时这一封,却踌躇难以落笔。
自那次偏殿陈情之后,他与陛下之间再不谈及私情。
他不应该留下陛下的落发,可是他又该如何归还?
他当真愿意归还吗?
萧负雪墨笔悬于纸张之上,直到病重无力的手腕开始发颤,都未能落下第一个字。
他最终搁下了墨笔,捧着那沉甸甸的黄色锦袋,趿拉着鞋子往书房旁落锁的小房间而去。这间小室的钥匙,只有他自己保管。
他病中无力,一路走去有些发飘,开门入内,闻到熟悉的松木香气,轻轻舒了口气,点亮了角落里的连枝灯,走到多宝阁前,从熟悉的位置抽出了一支狭长陈旧的木盒。
木盒面板抽开,里面收着一支罗伞。
他不用打开那罗伞,因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已熟记在心。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他记得“负雪”两个字,是如何缠绵妩媚,击中了他的心。
萧负雪将那黄色的锦袋,收在另一只空木盒中,踮脚把那木盒放在了多宝阁的最高层。他还在病中,如此一动又感到眩晕,停下来倚在多宝阁边歇了一歇,睁开眼睛时恰看到一旁收在木盒中的罗伞,下意识想要打开来看一看,手已经伸到一半,冥冥中不知为何却又缩了回来。
那份缠绵柔情,留在记忆中才是最好的。
他不敢再多看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萧负雪缓缓出了小室。
书童提着灯笼迎上来。
“府中哪处屋顶赏月最佳?”萧负雪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