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过她卧在雪里,满身都是斑驳的红,他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近得能听见她喃喃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却远得看不清她身上是雪还是凋零的梅花。
那是他奉主帅容玄渡的军令,出关奇袭西番王帐的前夜。
那个梦分明鲜妍,却反复地纠动着他的一颗心,耳畔是她一声声的低唤,让他在血火的间隙里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看到身后那柄向他脑后呼啸而来的横槊。
曾经护持着容家军征伐所向披靡的底气之一,就是永远不必担心身后会有飞来的暗箭。
他也曾经笃信过这一点……直到容玄渡亲手摧毁了这桩信任。
直到他回过头去,看着容玄渡惊愕的脸,看着这位一贯行/事散漫肆意的“二叔”,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槊杆,迎上他如虹如龙的枪尖。
容玄明当初纵容、庇护着这位倚为膀臂的胞弟,任由结发妻子受辱后求告无门,悬梁自尽的时候……
想过这一天,容玄渡会死在他的手中么?
容婴神色清冷。
他散漫的目光重新聚焦,再度落在窗前那只白瓷的花觚上。
——如果不是那个梦,和梦里红梅白雪间长久守望的少女,如今坐在这里的,想必也不会是他了。
这样算来,她该是他的救命恩人才是。
他用这样的措辞定义她的身份,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窒闷堵在心里。
她究竟是谁?
她……又在等着谁?
说来也怪异,从容玄渡死后,直到今天之前,他都再也没有做过关于她的梦了。
容婴微微地垂下了眼,更深的夜色无声无息地漫上床榻和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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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
“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
……
“辽水无极,雁山参云……”
“闺中风暖,陌上草薰……”
……
夜色无边无垠地垂落在大地上。
梅花被月色浸染,嫣红的花瓣呈现出流质的银辉,一层一层地拂满了肩头。
少女仰着头,看着高大的梅树上,落花像落雨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落在她的发上、肩上,乃至手中羊角明瓦的宫灯上。
满地澄明的月光里,那一点灯火飘摇又脆弱,像夏日里荷塘边上的一点萤芒。
少女固执地站在那里,她微微地偏过头来,容婴只看见她的侧脸,像霜雪一样明丽而清艳,落花覆满她的周身,使得她像静默得一尊陈年的神像,提着万年不灭的灯火,引着归人来时的旧路。
有个无名的声音催促着他走上去。
那条路平缓又曲折,就这样铺开在他的脚边。
容婴却踟蹰着站在原地拔不动脚步。
她是只能远观的一幅画,他还记得在他试图触摸的时候片片破碎的旧梦。
他站在小径的此岸,远远地望着她佇立的身影,有个名字含在喉中反复咀嚼,最后还是被不知名的情绪冲开舌齿念出声来:“瑶娘。”
他声音低得几不可辨,那个少女却蓦然回过头来。
小厮轻快活泼的声音在床前响起:“爷醒了?昨儿爷怎么就这样睡着了,今天只怕要肩膀痛呢……”
容婴抬手撑住了额角,用力地揉了揉,驱散了将醒未醒的漫漶思绪。
夜梦像一串朝露泡影,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满室的日色里。
小厮这一次却没有先拿进衣裳来,而是另取了中衣俟他换上,就恭声道:“娘娘听说爷醒了,连夜送了许多东西来,又遣尚功局的管事来替爷量身。”
容婴微微颔首,随口道:“量什么身?”
“爷可是本朝唯一的国舅爷,眼看着就要办封后大典,娘娘特特地着人替爷整饬礼衣来了。”
松原笑吟吟的,替他拢了拢裤脚的缚绳,就请示道:“可要现在传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