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外,竹林茅屋中。
大医乌布舜取下钓钩上的银壶,提梁被底下的火堆烤得很烫,但乌布舜一只手满是厚茧,就那么面不改色地提溜下来:“既然来了,你便尝尝看我从苗地带来的虫茶吧。”
“我们苗人从前不服朝廷的管束,那时的朝廷还不是现在的大燕,而是外族强梁趁中原势弱出兵中原,占领中土近百年,他们派兵几次三番镇压我苗人不成,便将我族人赶入了深山老林。”
乌布舜说着,从银壶中倒出来色如琥珀的茶汤:“那时候族人住山洞,吃野果,可那些果子哪里够吃呢?他们就在山里发现了一种植物,它幼嫩的叶片起初吃起来又苦又涩,可是再嚼一嚼,就开始回甘,若是再喝点水,就会觉得没那么饿了,甚至神清气爽。”
“但这种叶子不好保存,总有一种虫子喜欢吃它,后来我们专养这种虫,给它们吃上好的茶叶,再将它们做成茶来吃,如此非茶之茶,竟也浓郁芳香,常饮则令人神清目明。”
乌布舜将一个银杯递给不远处的那个女子。
她身着群青色的衫裙,鬓边一朵同色的海棠绢花,那样一张脸虽难免留有几分岁月痕迹,却有清霜般的风韵,恍若神妃仙子。
只是她的眉眼太过阴郁,无有一分柔情:“您让舒敖去江州了?”
门外林风料峭,吹动她臂弯间雪白的披帛。
乌布舜没有反驳,只是微微一笑:“芷絮,你半辈子都被绑在程家这艘破船上,从来也没有机会跟随平野去我苗地看一眼,平野生前不爱酒,只爱这一碗虫茶,可惜他临终没有机会喝上一碗,你今日就权当是借此茶,替他思乡,如何?”
只是因为听见一个人的名字,玉海棠原本冷厉的眉目有一瞬皲裂,她的目光落在乌布舜手中的银杯,良久,她一抬手,披帛飞出,揽过乌布舜手中银杯,披帛收回的刹那,银杯稳稳落在她手中,滴水未洒。
玉海棠端杯轻抿一口,浓郁的茶香盈满唇齿,这样的味道竟然有一分熟悉,她愣了片刻,想起那个人从前腰间总挂着一个葫芦,她以为是酒,但其实不是。
“我们苗人不信奉天神,只信奉人力,你看我族人被前朝外族赶入深山,看似深陷绝境,却又偏偏找到了一种救命的茶叶,茶叶被虫食,我们便食虫,人总是可以在看似无解的逆境当中走出一条道去,”乌布舜一边饮茶,一边说道,“哪怕外力再阻挠,只要有心的人他想,他就一定不会罢手。”
他抬起脸来,看向玉海棠:“就像你们当年为了细柳费尽心力找到蝉蜕,那位陆公子找了她七年,哪怕你将细柳变成另外一个人,可皮囊之下,若神魂相亲,他不言放弃,再多迷瘴也不过是欲盖弥彰。”
“所以我才要杀了他。”
玉海棠冷冷道:“只有他死了,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在记得周盈时这个名字。”
乌布舜却道:“可是芷絮,细柳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或者看着那位陈阁老杀了陆公子?”
“她已被我封住穴道,无论她心里在想什么,都不能遂她的愿了。”
玉海棠说道。
乌布舜叹了口气:“哪怕一个人的容颜可以改变,可她的心性是不会变的,你封住她的穴道,是怕开春后蝉蜕醒来,她暂不动用内力还好,一旦动用内力,蝉蜕狂躁起来便会啃噬她的心脉,到时就谁也保不住她了……”
“可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乌布舜看着她,“她就不是个为了自己就罔顾他人性命的孩子,哪怕你将她当作杀手来养,也还是磨不掉她骨子里的善意。”
玉海棠握着银杯的手一紧。
“这是平野临终前与我说过的话,他要我替他照看他这个徒儿,”乌布舜喉咙有些泛干,“我让舒敖去江州,只是为了保住那个苦命的孩子。”
“但那个孩子,真的肯如你所愿,为了个人之生死而做违心之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