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诸和,建平人也,父母坐罪免职,少年时以读书习文为要,稍长,召为都尉副将。”
——《后周书·师诸和列传》。
建平中人但凡对师诸和有所了解,大多会认为他是一个谦逊的人,虽然到他一代,师氏已经败落,但师诸和本人却勤奋刻苦,最大可能地保持了一个世家子应有的学识与能力。
少年时的师诸和跟他的同门师兄宋南楼一样,都不想出仕为官。虽然属于世族中的异类,但两人的出发点并不相同——师诸和总觉得,这世道千疮百孔,早就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
师诸和知道有些心怀大志的官吏上任后,会努力打击豪族,为朝廷扩出些隐田隐户来,但这种法子却始终无法持久,一旦主官任满离开后,那些暂时退让的豪族,便会故态复萌。
更令人心寒齿冷的是,天下间连这样的官吏都不算多。
跟友人不同,师诸和早早认定,大周旧有的那一套制度,已然无法挽救这个世界,这跟皇帝是昏庸还是贤明并无太大关联。
长兴末年,师诸和冷眼旁观,听着宋氏的师长闲谈朝中局势,静等天下大乱的那一日。
到了那一天,他大约会选定一方诸侯进行辅佐,以此寻求自己心中的答案。
师诸和早有预料,纵然再怎么拼尽全力,自己所追求的那个答案,大抵也是得不到的。
但如此也好,至少他能够用自己的生命作为教训,告诫后人什么是错误的做法。
恍惚间,师诸和总觉得自己已经做过了类似的选择,青灯下,案牍旁,刚到而立之年的自己,冠下已经有了根根银发,他用力地刻着些什么,但书简中的字迹很快被呕出的鲜血所模糊……
天下无道,像他这样的人,就只能选择以身殉道。
许多灰暗的画面一闪而过,旋即消失不见。
路已被他走到尽头,但尽头仍是一条死路。
师诸和温和的态度下有一种旁人难以察觉的疏远与麻木,他以为自己会一直如此,直到奉命去东地平叛,与当地大族周旋时,才猛然察觉到,胸腔中跃动着的,是不知何起时重新点燃的明亮心火。
当日西夷平叛之事传到师诸和耳中时,他固然钦佩,却没有太过在意,直到他了解到,天子携战胜之威,夺台州田地以授民,并改了规定,被收缴来的所有土地都算作官田,不许私人买卖,被授田的百姓需要按照田亩数量缴纳税赋时,才有种从噩梦中骤然惊醒的感觉。
当今的天子与任何人都不相同,她有一双超越时代的眼睛。
师诸和常常在想,皇帝眼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直觉认为,天子眼里的东西,就是自己苦苦追索了无数次的答案。
被派到东地后,师诸和花了大量的时间,以兵权为依仗,态度强横地拆除邬堡,并督促当地官吏清查田地,重新按照人丁授田,将税收制度按照西地的方法调整,同时不忘推广陛下的官学。
他说是武将,却做了许多文官才该做的事。
有当地世族与他商议不成,愤愤然拂袖而去,临走前冷笑嘲讽:“足下如此行事,难道不怕有朝一日,自己身死名裂吗?”
许多皇帝都有办完事后把干活的人丢出去平息其他人怒火的举措,参考天子列祖列宗的做事风格,对方的话,还真未必是危言耸听。
但对于师诸和来说,又哪里需要怕呢?
身死如何,名裂如何,他只是一个穷尽心血也无法在乱世中点一盏灯的失败者,然而天子却是正在冉冉上升的朝阳,是困惑者得以前行的道标,对方既然给了他一个答案,他又什么不能为天子而死?
“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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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岁,知微先破乌流,再破罗嘉,扬威北地,获俘不可计,乃内迁至庄庆二州,边地由是而安。”
——《后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