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85年初夏。耶路撒冷。 他还活着吗?她想。还有一个月到圣血节,那天将是他的二十四岁生日。她尚且年轻的兄弟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 悄声走进那几成禁地的房间,层层帷幕遮掩下依稀有一个人影,他身上的衣袍和帷幕是同种颜色,都是黄白亚麻质的,像....古时法老的裹尸布一样。还裹了好几层,她看不见他胸腔是否有起伏。 他脸上戴着银铁面具,上面刻着不带温度的五官。她想去探探他的鼻息。但如果要这么做,就必须揭开他的面具,看清那张七年未见的脸。这使得她莫名有点紧张。 于别人来说,他是君主,于她来说,他是兄弟,是除了情人外最亲近的人。只是不知他如何看待她。他的温文尔雅里永远带着疏离和一种威压感,他的面容与内心都被面具所覆盖,没人能猜透。 他又是谁呢?恐怕已不再是那个她熟悉的鲍德温了,从外到内都不是。不论是那个九岁前都对木马骑兵游戏满怀热情的男孩,还是无数次由于麻痹的身体被马掀翻在地又若无其事地拍拍衣服站起来的少年,都与现在的他判若两人。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那精致冷硬得无懈可击的面具——正如他在外界表露出的坚固姿态,铁器的凉意即便在夏日还教她一个哆嗦。 床上的年轻人被感染引发的高热折磨,睡得不安稳,马上醒了过来,有意识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握住他长姐的手,或者,实际目的是阻止她揭开自己的面具。 然而奄奄一息的病人太过虚弱,没有成功完成那个动作,缠满白色绷带的丑陋的手像垂死的蠕虫一样蹭在床沿。不过这也够了,茜贝拉明白他的意思,回握住他的手,没有迟疑也没有嫌恶。 “你....还好吗?”她下意识这样问,但结果不必他回答已经明了,而且她嗓子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他也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茜贝拉看着他的眼,那双清澈得像被冰泉洗过的蓝眼睛曾令心怀邪念者羞愧,如今却逐渐变得混浊。她想起约伯记里的句子,“生发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可留存。”他们不剩多少时光了,逝去的谁也握不住。 依旧年轻的国王靠在垫高的枕头上,轻微颔首,然后开口,声音疲惫却有些愉快。“亲爱的姐姐,”他顿了顿,轻声说,“我好像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夏日......在蒙吉萨.....” 我的功业将写于逝水,我的名字仅刻于流沙。他想。匆匆八年,还是不得不向命运低头。荣光,健康,还有这座城……拼尽全力想保留的一切就这样从指缝间流走。向主祈愿得来的胜利,从死神手里偷走的时间,终究还是要还的。但他已经很满足了,沉浸在一种愉快的眩晕感中。 “最后一个请求,记住我当年的音容.....” 姐姐向他俯下身来,吻落在冰冷的面具上,黑色的头巾垂在他面前,让视线朦朦胧胧的,耶路撒冷过分炽热的夏日阳光被柔化许多,看起来舒服多了。 他听见她哽咽的声音,“鲍德温,你依旧是那个蒙吉萨的少年,此时的你与十六岁时并无差别。你永远....都是那个完美又漂亮的男孩。” 为何要哭泣呢,亲爱的姐姐。你应当为我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摆脱这具囚禁灵魂的残躯,获得真正的自由。我将以当年的面容去见我主,并亲吻祂的手以乞求赎罪,神圣的咏唱于四下响起。祂指尖的圣水点在我毫无斑点的额间.....大马士革的玫瑰,没药的歆香,六翼天使纯白的翅膀.....一切你所能想到的美好事物,都不及我与她重逢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