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好不容易逮着个倾诉对象,胡三槐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掰着手指头道:“我有三个儿子……。”
傅松道:“跟我爹一样,我是家里的老三。”
“你爹是个有福气的人。”在胡三槐看来,能住小洋楼的人,自然是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的爹自然是有福气的。
“我爹死得早,就剩下我娘一个人了,我娘跟你一般大。”
“唉,你爹没福气啊,不过你娘有福。”
傅松笑着点点头:“我娘确实是个有福气的人。”
老太太活了一百多岁,他这个小儿子咽气的时候,人家还能每天二两小酒的喝着呢。
“三个儿子,大儿子娶了媳妇,但还没分家,不是不想分,没钱盖新房子呗,所以大儿媳妇整天闹。老二呢,说了一个邻村的闺女,亲家母说,什么时候盖上新房子什么时候谈婚论嫁。老三呢,去年初中毕业,在家闲着没事儿干。家里一共十亩地,一年攒不了几个钱。你说我不出来找点活干,怎么行?”
“你一年能挣多少钱?能起三间大瓦房?”
胡三槐却答非所问:“今年开春,老婆子得了肺病,听说动手术要花一两万块钱……,唉,春天还没过去就走了。”
胡三槐说到这,语气没有变,但终于落了泪。
傅松沉默不语,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没办法,就这样吧,挺好的。你们两口子是好人,这衣服真暖和。没办法……。”
胡三槐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整整说了一路,活脱脱地一个祥林嫂。
不,祥林嫂还有心思和力气抱怨自己的不幸,而他,好像早已经认命了,用平淡无奇的语气,讲述着一件似乎跟自己不相关的事情……
在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傅松寻思着再过半个月就是小年了,过小年他怎么也得回去,于是替他交了半个月的住宿费。
不多,总共也不到五块钱,在胡三槐的千恩万谢中转身离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傅松心里止不住的难受。
他想到了跟胡三槐同岁的杨巧兰,他无法想象自己的老娘在这样的深夜里,一个人孤独地蜷缩在寒风之中。
一想到这一幕,他的心生疼生疼。
杨巧兰身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也不喜欢他这个小儿子,经常骂他笨,没有二哥聪明,自己也曾私下里多有抱怨,但她毕竟一把屎一把尿把自己拉扯长大,又不辞辛苦地供给自己上大学,这样的恩情几辈子都还不清。
中国人养儿防老,胡三槐老了老了却享不了福,还要为了给儿子娶媳妇盖房子到处奔波操劳。
真的是胡三槐没有本事吗?
或许吧,他没文化,他目光短浅,他思想落后,他思维局限,但无论怎么诋毁他,都不能否认,胡三槐是个勤劳的人。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勤劳的人却活得如此卑微?
解放前有杨白劳这样的勤劳人,谁能想到解放后四十年了,居然又有胡三槐这样的勤劳人……
勤劳勇敢的中国人……,傅松突然觉得这句话是那么的讽刺。
都说改革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让老百姓富起来了,但所见所闻,却与宣传中的大相径庭。
富起来的只是一小部分,幸福的只是一小撮,还有无数的胡三槐在冬天的寒夜里麻木地挣扎着。
可以预见的是,胡三槐只会越来越多,他今天能帮得了一个胡三槐,却帮不了无数的胡三槐。
“没办法,就这样吧,挺好的。”这样的自我安慰之语,也会越来越频繁地挂在胡三槐们的嘴边。
胡三槐只是个没多少见识的农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得如此卑微,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发声,不知道怎么发声,不知道到哪里发声。
但那些既知道为什么会活得这么卑微,又有能力发声的人呢?
傅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