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意尚处孩提时分外惧怕鬼怪妖魔。总角垂髫,项籍年少不懂事,总爱揪着她这个短处,变着花样儿地拿鬼怪言论吓唬她,以致入夜后常有惊梦所魇。父母在世时便会整宿整宿地守在她榻边,夜来惊醒时常见着至亲在侧,渐渐地便也不再怕了,梦魇的毛病也是偶尔才发作。
未曾想数年少有发作的毛病,近来夜夜惊扰着她,难以入眠。她反复地梦见穿着山鬼装束的自己,娉娉婷婷立于宫门之下似笑非笑地远远望过来。上一刻人面桃花,下一刻化作青面獠牙的厉鬼撕破姣好的皮囊扑将出来,眨眼间便蹿至她面前,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她挣扎着醒来,眼前却是一室和静。
胡亥浅眠,稍有响动便会立刻睁眼。还未等楚意重新闭眼,内室轻轻一盏豆灯,将他的影子映在一架新的竹骨围屏上,“又醒了?”
这是今夜她第三回惊坐而起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头发,“惊扰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便这般沉不住气么?”胡亥冷冷嘲道,“陛下目前只有这一幅画像,以他的性格手段,若不能一网打尽便不会就此收网。”
楚意自嘲地一笑,“是楚意无能,大抵是幼时见那三十万秦军进犯楚国,骨子里便怕极了陛下的雷霆手段了罢。”
围屏后经久沉默,楚意望着那上面描摹的麒麟戏云的图案,静静等来他一句,“进来。”
然后见他抄手半倚在榻前栏杆,纱帐曼曼,借昏沉灯影朦胧掩着他半张脸,楚意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见他随手往地上一指,“自己卷了铺盖进来,安心睡着。”
“这……”楚意沉吟了一番,仍是深觉不妥,“宫女上夜有制,于外室小榻就寝。若叫外人知晓,岂非要弹劾公子不顾礼法。再者男
女有别,还是各自珍重清誉为好。”
“说这些之前,可有掂量清楚你自己的身份?”胡亥不悦道,正是困意袭人的时候,不耐烦的话到嘴边,说完便也后悔了。
楚意闻言浑身一凛,却是听进去了,傲然扬起下巴,“原来在公子心里,楚意依旧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婢么?”
胡亥抿着薄薄唇线,不发一言,濒临发怒的威压无声地镇在楚意发顶,可越这样她心中便越发逆反不顺。两个人势均力敌的执拗,像是无形中已交战了上百个回合,都不肯为彼此寻个台阶下。
这一夜,当真是谁也没个好觉安睡。
翌日双双顶了一对乌眼青起身。
就是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两个嘴硬的犟骨头,却都赌了一口气,谁都不愿先服个软、低个头。
胡亥窝着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午后趁着楚意往**殿分选新进贡的丝缎,连午觉都不睡了,兀自换了骑装携麟角出了门。等楚意一路挨个问了人,找到上林苑时,他正御马持弓,驰骋于靶场之中。
场外还有三四位年轻的公子,但胡亥向来少去宫中家宴,楚意除了昆弟子高,便是连扶苏那样举国闻名的人物都从未谋面。幸而其中站在他们最外侧的,是楚意再熟悉不过的昆弟。
昆弟老远便见着她独自过来,欣喜地冲她摆手,“楚意!”
整个靶场的目光在那一刻仿佛都刷的一下聚集在了楚意身上,她也大方,像是浑然不觉般从容迎着那些各怀其意的视线上前,一一见过这几位公子。
他们古怪地面面相觑着,连昆弟一时也不知该说道些甚么。最终是其中那位身量最小的公子荣禄冲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宫里头都传遍了,幺弟身边跟了个戴面具的厉害人物,驳斥了正得
宠的张七子不说,连郑夫人也因其遭到了父皇的训斥,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楚意也懒得假作谦逊,不卑不亢道,“奴婢供职光明台,所做一切不过为主尽忠。公子若有不满,不如奴婢让贤,由公子入光明台侍奉我家公子。”